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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和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看老了……”鄂温克族的老祖母坐在我对面,燃烧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这位老祖母银白的发辫间还沾着驯鹿毛,她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又带着穿越时光长廊的混响,恍恍惚惚间就把我带进她那在夜晚可以看见星星的希楞柱里。
从第一次听董宇辉推荐《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在我的床头搁浅了近一年,从图书馆借了还,还了再借,对它充满好奇又总觉得没有大块的时间终是显得薄待了它。
今天机会来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多种灾害性天气,学校不用值班,不适合带孩子户外,又不想待在家里,于是带着它就去图书馆了。
翻开《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第一页,那开篇的句子像一双手,轻轻把我拉进了希楞柱里,听鄂温克族老祖母用她暗哑地带着岁月的沧桑的声音带我走进这个游牧民族——以一个亲历者的身份,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迟迟无法"进入"这本书——它本就不是用来"读"的。就像你不能站在岸边研究河流,你需要跳进去,让水流包裹你的皮肤。迟子建的笔触有种神奇的魔力,她不是写故事,而是让故事从土地里生长出来,带着苔藓的湿润和桦树皮的韧性。那些关于萨满、驯鹿、迁徙的叙述,不是异域风情的展示,而是一个民族记忆的自然流淌。
图书馆空间宽阔安静,我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倾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整个身体。
当老奶奶讲述姐姐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她说: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因为姐姐列娜的离世,母亲一直很消沉。然而春天来到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影。也是在那个春天,还是小乌娜吉的老奶奶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往出流血了——在这个月经初潮被生物课普及的今天,很难体会鄂温克族小姑娘的自我牺牲感和恐惧——她对母亲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过我的血没有白流,它们到你脸上去了。”甚至已经作为妈妈的我在看到达玛拉的兴奋和她为孩子准备的柳树皮丝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失职:我已经忘了大女儿第一次来例假的反应,当二女儿有些紧张有些兴奋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正常生理反应,慌什么呀!”然后给她拿来一包卫生棉。
而老奶奶是这样描述她的母亲面对她的第一次长大的:
“达玛拉兴奋地把我揽在怀里,她对父亲喊到:‘林克,我们的小乌娜吉长大了!’母亲拿来一些晒干的柳树皮的丝线垫在我的身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采集柳树皮,原来它是为了吸吮我们青春的泉水啊。”
老奶奶还告诉我母亲亲手做这个纯天然卫生棉的过程,诗意而温暖:“风把河岸的柳树吹的柔软的时候,母亲总要剥下一楼一楼的柳树皮,背回营地。她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了,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它们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那时我不明白它们是做什么用的,问母亲,她总是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奶奶回忆这些细节声音里带着小女孩才有的骄傲,因为兴奋脸上泛起青春的红晕——如果她就在我面前,她一定是这样子的。
我有些惭愧,当我老了,我还能回忆起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在田地里劳作一天的母亲,或者是拿出我们脱掉扣子的衣服,仔细对比给我们缀上最相近的扣子;或者端出她自制的针线筐坐在已经睡下的我们身边,慢慢地戴上顶针,轻轻哼着歌谣拿出鞋底飞针走线。这些记忆甜蜜而温暖。
当我的孩子老了,他们回忆里的母亲又为他们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做过哪些事情呢?快节奏的生活,消磨了我天性中的好奇,对人与人之间,亲子之间,亲密关系之间爱的流动产生钝感。
好在,这次的经历让我有了觉察,当看到刚刚摆脱瘟疫的驯鹿又开始喜欢吃盐,又可以自己出去找苔藓了,我的舌尖竟泛起咸味。这种体验让我想起小时候蜷在母亲膝边听故事的感受,那时不懂什么叫“文学性”,只相信故事里的悲欢都是真的。
书才看完第一章,但感觉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
那个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徘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进入故事的契机——不是通过学术性的理解,而是放下所有预设,像孩子听祖母讲故事那样,让语言直接流淌进心里。我突然很感激这场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它让我有机会发现:有些书不是用来征服的,而是用来相遇的。就像老奶奶说的,她和雨雪互相看老了,而我和这本书,也终于开始了真正的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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