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宴的刀光剑影散去,留下的并非仅是唇齿间的硝烟,更有那笺纸上无声的烙印,灼在苏婉微的眼底,挥之不去。那标记是什么?联络的暗号?交易的凭证?还是……某种更危险的讯息?萧执知晓吗?他那句“仔细看看”,是提醒,是考验,还是将她引入另一层迷局的诱饵?
她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新的课业——一批关于各地驿站传递、驿马调配的卷宗。数字枯燥,地名陌生,她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指尖拂过“蜀中道”、“锦官城”这些字眼时,心尖总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薛涛笺,便源自那里。
萧执依旧沉默如山,处理着他仿佛永无止境的公务。他对梅宴上那场因非遗之物引发的暗涌只字不提,仿佛一切都未发生。然而,苏婉微却敏锐地察觉到,周长史出现在书房的次数,似乎频繁了些。他回禀的事务,也不再局限于年礼节礼,开始夹杂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杂项”。
譬如今日,他便带来了一本薄薄的、纸页泛黄脆硬的册子。
“王爷,前日清理旧库,发现了这本《金石录》残卷,似是前朝一位嗜好金石学的郡王手录。奴才见其中有些古砚、碑拓的描摹与注疏,想着或有些许价值,特送来请王爷过目。”周长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将册子恭敬地放在萧执案头。
萧执随手拿起,翻了几页,目光在某处停留片刻,便合上了,语气淡漠:“不过是些前人玩物丧志的笔记,无甚大用。既是你找出来的,便由你处置吧。”
“是。”周长史应下,拿起册子,转身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苏婉微面前那堆驿站卷宗,随即恢复正常,躬身退下。
整个过程自然得仿佛只是日常琐事。但苏婉微的心,却因那本被萧执评为“玩物丧志”、“无甚大用”的《金石录》,悄然掀起了波澜。
萧执对这类“杂学”的态度,她早已领教。他绝非视其为无用之物,相反,他善于将其化为权谋的注脚。此刻他将这册子轻飘飘地掷出,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又一次无声的投石问路?这册子,与那薛涛笺,与蜀中,可有关联?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驿站的卷宗上,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梅宴上,萧执借薛涛笺的“本真”,敲打缂丝之“巧”的话语。“本真”……何为“本真”?是不掺假的技艺,还是……不容动摇的立场?
接下来的几日,她一边啃着那些枯燥的驿传制度,一边暗中留意着周长史的动向,以及任何可能与“金石”、“古籍”相关的信息。她像一只在黑暗森林中觅食的幼兽,谨慎地伸出触角,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常的气味。
机会出现在一个微雪的午后。周长史再次前来,回禀的是一批需要修缮的王府旧物清单,其中有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棋桌,边角有磕碰,螺钿略有脱落。
“……已询过几家工匠铺子,皆言此类螺钿工艺复杂,尤其是这‘点螺’技法,如今会的匠人已寥寥无几,修复不易,报价也高。”周长史陈述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苏婉微正在抄录一份关于驿马草料供给的文书,闻言笔尖微微一顿。点螺?她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词……是了,是那本《金石录》残卷里,有一页似乎提到了某种与螺钿相关的镶嵌技艺,旁边还有模糊的图示。
萧执听完,未看那清单,只淡淡道:“既是王府旧物,坏了便坏了,无需耗费金银修复,收起来便是。”
又是这般看似不经意的舍弃。
周长史应下,正要退下。
苏婉微却忽然放下笔,抬起头,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周長史,妾身……前几日偶然翻看杂书,似乎见有提及,这类‘点螺’技艺,关键在于用胶与打磨。若用鱼鳔胶兑以少许朱砂,趁半凝时嵌入,再以细砥石蘸水轻磨,或可恢复光泽,且不易脱落。不知……是否可行?”
她这话说得极其小心,将自己撇清为“偶然翻看杂书”,又将方法说得具体却留有余地,仿佛只是突发奇想,绝无任何深意。
书房内霎时一静。
周长史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愕,甚至忘了维持一贯的恭谨表情。他显然没料到,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妃,会突然说出如此专业、且切中要害的修复方法!鱼鳔胶兑朱砂?这确实是古籍中记载的古法之一,非浸淫此道者难以知晓!
就连一直垂眸看文的萧执,也缓缓抬起了头,深沉的眸光落在苏婉微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专注的审视。
苏婉微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慌忙低下头,绞着衣袖,声音愈发微弱:“妾身……妾身只是胡乱说的,若是不对,長史只当未曾听见……”
许久,周长史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垂下头,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王妃……博闻强识,奴才……受教。此法……或可一试。”
萧执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脑中所想,心中所藏。
然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哑,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意味,似是嘲弄,又似是……一种发现了意外之喜的玩味。
“看来,那些‘杂书’,倒也没白看。”他终于开口,语气莫测,“既然你有此心,那棋桌的修复,便由你盯着吧。需要什么材料,直接吩咐周长史去办。”
他竟将这事,交给了她!
苏婉微愕然抬头,撞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没有温度,没有信任,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放任。
他在试她。用这张破损的棋桌,用这濒临失传的“点螺”技艺,试她究竟能从那些“无用”的故纸堆里,挖掘出多少“有用”的东西,试她能否将知识化为实际的手段。
“妾身……遵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周长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躬身道:“奴才……领命。”
他退下了,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执不再看她,重新拿起公文,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交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婉微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看着自己刚刚写下关于驿马草料的字迹,只觉得那些墨字都扭曲起来,化作了鱼鳔胶、朱砂、细砥石,化作了那张等待修复的紫檀棋桌,化作了周长史惊愕的眼神,和萧执那声冰冷的笑。
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枚灰影给予的铜钱冰冷坚硬。
价值……
她正在一点点地,挖掘、展现自己的“价值”。
通过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非遗”技艺。
这很危险。如同在悬崖边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
但她已无路可退。
她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无法落下。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细密地飘洒起来,无声无息,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来路与去途。
只有书房内,那无声的、以知识和生死为赌注的教学,仍在继续。
而她,握笔的手,终是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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