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
又一次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准时醒来。
这不是偶然,而是持续了整整两个月的精确苏醒,如同他体内有一个隐形的精密闹钟。他坐起身,床头柜的电子钟泛着红光,证实了他的猜想——又是这个时刻,分秒不差。
静默中,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却在碰到杯壁时愣住了。杯子是满的,而他清晰地记得睡前只倒了半杯。这不是第一次发现这种微小的异常。上星期,他发现自己放在书桌左手抽屉的钢笔莫名其妙跑到了右边;前天,厨房里他向来按颜色排列的马克杯顺序完全颠倒了。
轩是一名插画师,工作自由,生活规律,独居在这套不大不小的公寓里已有五年。他性格内省,注重细节,这些莫名变化的物品位置起初让他怀疑是自己记忆出错。直到他开始在房间里发现陌生的素描。
第一张是在沙发底下发现的,画的是窗外街景,但角度怪异——仿佛是从天花板角落俯视的视角。线条凌厉果断,与他平日柔和细腻的画风截然不同。随后,他在书房文件夹、厨房食谱书里,甚至冰箱的保鲜盒中都陆续发现了这些画。有的是扭曲的人脸,有的是超现实的建筑,全都带着一种他不熟悉的、近乎暴戾的才华。
“我是不是在梦游?”轩对着心理咨询师林医生说出自己的猜测。
林医生是个温和的中年人,建议他安装摄像头。“可能是压力导致的梦游和记忆断层。记录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恐惧往往源于未知。”
当晚,轩在客厅角落安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地查看录像。
午夜前的画面正常,他按时入睡,卧室门紧闭。凌晨一点,画面依旧静止。两点,依然如此。就在他以为这又是平静的一夜时,时间跳到三点十七分,他的卧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是他,又不是他。
录像中的“轩”姿态完全不同,肩膀放松,步伐有力,眼神在黑暗中似乎也能清晰视物。这个“他”径直走向书房,打开台灯,抽出素描本开始作画。手势流畅得近乎凶狠,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会停下来,侧耳倾听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轩盯着屏幕,寒意从脊椎蔓延至全身。录像中的自己不时抬头看向窗外,表情是他从未有过的警觉和敏锐,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守护什么。
最让轩毛骨悚然的是,凌晨四点三十分,画完画的“他”突然转向摄像头的方向,直视镜头,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微笑——一个轩从未在镜子里见到过的、冰冷而了然的微笑。
他知道。那个“他”知道摄像头的存在。
接下来的几周,轩尝试了各种方法:在卧室门把手上系铃铛,睡前喝牛奶,甚至服用轻量安眠药。但每天凌晨三点十七分,他依然会准时醒来,发现铃铛被小心解开放置在茶几上,牛奶杯被洗净倒扣在沥水架上,而素描本又多了新的画作。
渐渐地,轩放弃了抵抗。他开始在白天仔细研究那些夜间画作,不得不承认它们有着他自己作品中缺乏的生命力和原始力量。一家画廊偶然看到这些画后,竟主动提出要为他举办个展。
“这是你新的创作方向吗?太震撼了!”画廊主激动地说。
轩勉强笑了笑,没有解释这些画的来历。
随着时间推移,轩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夜间的“他”不仅会画画,还会整理房间,修复轩白天弄坏的工具,甚至有一次解决了轩苦思冥想的插画构图问题。
“也许他不是要来取代我,”轩突然想到,“也许他是来帮我的?”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在他心中扎根生长。他开始在白天留下便条,问夜间的“他”一些问题: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从无回应。但第二天,他总会发现便条被翻到背面,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一只被圆圈包围的眼睛。
一天晚上,轩故意熬夜到两点,试图与另一个自己见面。但就在三点临近时,一股不可抗拒的睡意袭来,他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得整齐,而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幅新画:一个人分裂成两个影子,一个走向光明,一个潜入黑暗,但在画面底部,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想沟通,”轩意识到,“但他只能在夜晚出现。”
某天下午,轩在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出一本童年相册。他发现自己三岁到四岁之间的照片几乎空白,只有两张,且上面的他都戴着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打电话问母亲,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你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母亲最终说,“高烧不退,医生说可能会......但我们没放弃,你奇迹般康复了。只是从那以后,你变得特别安静,像换了个人。”
“什么时候病的?”轩问,心里已有答案。
“从你三岁生日那天开始,持续了整整一年。你总是半夜惊醒,指着角落说‘那里有人’。”
轩感到一阵眩晕。“是哪个月?我生病的具体时间。”
母亲的声音带着困惑:“就是三月开始的。为什么问这个?”
三月。轩放下电话,心跳如鼓。现在是四月,他的生日在两周后。从他第一次凌晨醒来,恰好是三个月前。
某种循环正在接近完成。
当晚,轩下定决心。他不再抵抗,而是准备了一杯咖啡和两个杯子,放在客厅茶几上。他要在今夜与另一个自己见面,无论如何。
他靠在沙发上,强忍着不睡,与越来越重的眼皮抗争。钟表的指针缓缓移动,一点,两点,三点......
三点十七分,一阵熟悉的寒意将他惊醒。不,不是惊醒——他根本没睡。
他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接近。然后,那个“他”出现在客厅门口,看到醒着的轩,明显愣住了。
他们第一次在彼此清醒的状态下对视。
“你是谁?”轩问,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夜轩——轩决定这样称呼他——微微歪头,似乎在评估情况。然后他走到画架前,快速画了起来。完成后,他示意轩上前观看。
画中是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周围环绕着阴影,而一个发光的形体正从孩子身体中分离出来。
“那是我吗?”轩问。
夜轩摇头,指着阴影部分,然后又指向自己。
“你是......保护我的?”轩猜测。
夜轩点头,又在画上加了几笔——更多的阴影从窗口涌入。
“那些是什么?”
夜轩的表情变得严肃,他走到窗前,指向远处的黑暗。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见。但当他转回头时,夜轩已经又画了一幅新的素描:一个漩涡,吞噬着人影,而夜轩站在漩涡前,阻止它靠近。
轩突然明白了。夜轩不是来占据他的生活的,而是来守护他的——从他甚至不知道的危险中。
“那些阴影,它们想要什么?”
夜轩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遗忘。
“我忘记了什么?”
夜轩的表情变得痛苦,他指着轩的心脏位置,然后指向日历上的日期——轩的生日。
就在这时,轩感到一阵剧痛穿透头颅,记忆中浮现出一个长期被埋葬的画面:三岁生日那天,他目睹了一场车祸,一个与他长相相似的孩子倒在血泊中。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在官方记录中从未存在过的兄弟。震惊和创伤让他分裂了意识,创造出了夜轩——承载了他无法承受的记忆和情感的部分。
夜轩不是入侵者,而是被放逐的守护者。
“你是我,”轩喘息着说,“你是我失去的那部分。”
夜轩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他指向即将到来的生日。“循环将结束,”他在纸上写道,“我们必须合一,或永远分离。”
窗外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仿佛在等待他们的决定。
轩看着另一个自己,看着那双承载了他所有恐惧和勇气的眼睛,缓缓点头。
“告诉我该怎么做。”他说。
夜轩伸出手,轩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在接触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只是那场车祸,还有每一个被夜轩守护的夜晚,每一次他浑然不知的危险,每一幅画中蕴含的不只是艺术,还有结界和防护。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孤身奋战,”轩喃喃道,“原来从未孤单。”
夜轩微笑着,那是轩见过的最悲伤也最温暖的微笑。
窗外,第一缕晨光开始驱散黑暗。
轩看着另一个自己的身影在晨光中逐渐变得透明,却依然紧握着他的手。没有恐惧,只有终于回家的平静。
“欢迎回来。”他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守护了他无数夜晚的另一半。
在完全消失前,夜轩轻声说道,声音与轩的如出一辙:“我从未离开。”
当阳光完全照进房间,轩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奇特的完整。他知道,从今往后,凌晨三点十七分将只是普通的时间,而他笔下的画作,将同时拥有夜的深邃和昼的光明。
真正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