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无涉】
老支书满仓叔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1983年那个春天往公社送了两坛子的苞谷酒。
当时“包产到户”的春风刚吹进鸡冠岭,村里人还围着生产队仓库的破算盘打转。满仓叔蹲在自家地窖里酿私酒,原本他只想用这酒给儿子娶媳妇时撑场面。谁知道县里下来的工作组里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干部尝了一口后,拍着大腿喊:“老赵,你这是要当万元户啊!”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是省报下放锻炼的记者。
三个月后,一篇题为《深山酒香飘出脱贫路》的报道见了报。鸡冠岭的苞谷酒因此毫无预兆的成了紧俏货,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的“代销点”的牌子,也被换成了歪歪扭扭的“国营鸡冠岭酒厂”。村里最会打算盘的孙二拐当上村会计,头天晚上就把算盘珠子泡在酒里,说是要“沾沾财气”。
好日子没过两年,县里下了禁酒令。酒厂便不需任何理由的改成了饲料厂,酒自然是酿不成了,发酵池里养的蛆虫倒是肥得流油。满仓叔蹲在空酒缸前抽旱烟,听见隔壁孙二拐把算盘摔得劈啪响:“这叫啥?叫酒醒时分?!”
转机出现在1992年。省城来了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港商,站在饲料厂门口直跺脚:“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原来当年那些报纸漂洋过海,被南洋华侨当故事讲给了第三代听。港商当场签了合同,要包销十年陈酿。村民们连夜把饲料倒进沤肥坑,孙二拐的算盘珠子也重新泡进酒坛子。
这回鸡冠岭长了心眼。酒瓶标签印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包装盒里塞着晒干的野菊花。村里最俊的小姑娘春杏被外派去学品酒,回来时居然烫了个波浪卷,说话也带上了港台腔:“这个酒体厚实得吼~”
新世纪刚冒头,山村里刮起旅游风。村西头王老六把猪圈改成了民宿,起名“醉仙居”,结果后来真有个北京来的诗人醉倒在茅坑边,写了首《在鸡冠岭与银河对饮》的文章发在网上,引起了轰动。最绝的是满仓叔的孙子小满,大学毕业后回村搞直播,镜头前表演“龙吐珠”——含口苞谷酒喷向火把,火焰直蹿起三米高。
去年中秋我回村,看见七十多岁的满仓叔在村口石碑前转悠。石碑上刻着“中国醉美乡村”,落款是某位大人物的题名。老头儿摸着石碑直嘀咕:“当年要是不藏那两坛酒……”话音未落,小满开着新买的皮卡经过,车斗里二十箱“鸡冠红”酒正在发往拼夕夕的仓库。
民宿院里,王老六正跟游客吹牛:“当年我爷爷喂猪的泔水桶,现在腌的是棒子国泡菜……”春杏的品酒课排到了下个月,学员里居然有个法国酒庄老板。孙二拐的孙子在县城开了会计事务所,专门帮人算“酒水经济账”……
暮色里炊烟升起,家家户户飘出酒香。村委会大喇叭突然响起小满的声音:“家人们!今晚直播间秒杀三十年陈酿,老铁们双击666!”接着播放了一首不知是谁谱写的名为“醉倒在幸福里”的歌曲。音乐回荡在山谷里,引起回声阵阵,惊飞一群山雀,扑棱棱掠过那些装着祖祖辈辈悲欢的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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