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白】雁南归

作者: 03071a4fdc27 | 来源:发表于2018-04-21 19:39 被阅读63次

避雷

扮猪吃老虎

私设众多,第一人称,不知所谓


1.

太平盛世,繁华人间,唐都长安。

这座城市的景象,是我梦都不曾梦见过的盛况。我心底是愿意承认自己是乡巴佬的,然而有使者身份在,被张良轻飘飘地看了那么几次,我只好冷着一张脸站他身后,不再分心。

我同张良来唐都,谈一份关于唐汉贸易的协议,他讲道理,我撑场子。

唐国官员约在一座飞金镀银的楼宇中谈判,谈完就乐,行云流水,毫不做作。谈到一半,那头酒水已经摆好了。张良很是无奈,却不好表露出不悦的情绪来。

这时,厅外巨幅水晶珠帘泠泠作响,有个身形高挑的人物停在帘外,信手拨弄着珠粒,遥遥问道:“各位大人,正事可谈好了?”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隽畅意,很合我意。室内静了那么一刻,眼看张良的脸色一变再变,我寻摸着该是哪个不着调的官员按捺不住地要找乐子,竟连片刻都等不得吗?张良回头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我便继续观望。

未几,方才呆头鹅似的官员面上表情各异,还是恭恭敬敬将帘外那人迎了进来,一面唤着李大人,一面打躬不绝,我捎着看了眼,正好他也遥遥望了过来,果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我向来对剑客多一层好感,更不消说他这样的神仙人物。

李白,少年成名,名号唤作青莲,诗仙,剑仙,都是这一人。我曾疑过其中水分,方才那一眼便知,仙人之名,当之无愧。更有三入长安的传奇故事流传,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我也是慕名已久。

他一手挽着酒葫芦,腰间悬柄长剑,白衣胜雪,彤云倾泻,行走间裙摆起落,可谓是“步步生莲”。且有说法为相由心生,单那眉目清俊灵动,足见其怀有浩然正气。

我心头荡漾不止。

张良配合着唐使迅速议完递到宫中,丝乐声起,众人围着食案扑成一团,烈酒盈樽,佳肴横陈,堂中笑声不断。许是当地习俗,这等烟火气十足的场面里有偏有人吟诗作对,听得我多少有些膈应。

此间只一人静静喝酒,便是才来的李白。他选了个临窗的偏僻位置,身边只有一侍女斟酒添菜。不时有人向他敬酒,他受了,只是不大说话,漫不经心地倚着软垫,手臂起落,送酒水入喉。

张良跟官员们扯天扯地也是头疼,不多时便端酒朝李白去了,我默默跟上。

天下文人名作远传,隔了万里惺惺相惜也是有的。我们的狗头军师,张良,他心尖尖上也捧着那么一位奇才,就是李白。张良也有过激扬文字的岁月,只是他的文思才华大多贡献给了国家,以致于心境受了局限,词赋之上不得进益,而生于盛唐的李白锦心绣口,正好为他补上了这份缺憾。

不知李白所来何事,他领一份闲职,能在各处说得上话,又不接触府衙经营的正经事,只由着性子乱跑。因而张良能大大方方地对李白道上一句久仰大名。

张良一代名儒,所仰慕的,自然是文名。那李白屈膝半躺在软垫之中,醉眼迷蒙,闻言也是细看了看他,并不起身,两人一高一低对着将杯中酒水饮尽。

张良以文人礼作别,被李白谢绝了。反是他受了李白一礼,虽简单又极不郑重,在我看来还有些癫狂挑衅之意,张良安然受之。

文人心思武将莫猜。

大概我面上神色有异,李白又转向我伸手隔空

敬了一敬。我为侍从,不该逾礼,然而不容我拒绝,李白指间拈着的玉盏横飞而来,未回神时,那莹润腻滑的玉杯已被我擒于手中,酒水横洒出少许,扑出满面清香。李白微微直了直身子,拍手称好,眉眼弯弯,好一个顽皮的少年。

我不禁勾了勾唇,仰头一饮而尽,玉杯被我暗自捏了捏,才还与李白。回了原处不一会儿,张良告辞,要回客舍去。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李白仍在那里自斟自饮。

他桌上,除却铜壶糕点,确实只摆了那一只杯子。李白此时目不斜视,正拿着那杯慢饮,朱唇美玉,看得我脸上一阵阵发烫,不敢再看。

除此之外,右臂动时一阵酸麻,乃是先前大意,接他酒杯时气力未济所致。

如我所想,李白果真是个妙人。

2.

长安宫廷之中日理万机,且有边塞事态紧张,一份公文迟迟批不下来,听张良说要再等上月余,此间就随我逛去。正巧城西一户慕名而来,请我去看护宅院一夜。

张良道:“早晚都是要走的,何必招揽那些事来。”

我也觉得,不该答应。可一天到晚实在太闲。虽是小事一件,有机会长长名气,为故国争光,也算功德一件。

我思虑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黄昏时分,我寻上门去了解情况。这户人家生活相当不错,仆役少而有序,院是回廊庭院,多出数层,格局严密,花圃石径错落有致,牡丹花香盎然,说不出的古典雅致。先前也打探了些消息,说是这里住的是女帝颇为欣赏的方士,当然,我心底更愿意称他为神棍。神棍与大唐国师只差了一步,自愿止步于此,隐居民间,生活安逸,绝不奢侈,不知道这府上有什么能遭贼惦记。

我见到神棍时,他在和人对弈,两人聚神于一张棋盘,我不好打扰。神棍长袍长发,色若牡丹,另一人年纪较小,神色冷淡,一白一黑相对而坐,满园芬芳衬着,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感觉。

等他们这一盘棋下完,四下刚好燃起烛火。神棍输了,却也不恼,稍作回味,这才想起我来。

我已饱了腹,只等差遣。

“你只需守着宅院,不许丢一件东西,也不许有一人近得我的卧房,最好没有动静,明日日出时分为止。”

我道:“只这两件事么?”

神棍道:“三件,第三件最为重要。我这徒弟向来喜静,不到万不得已,还请不要吵到他。听闻阁下轻功了得,应当不会让我失望。”

我想了想,直言道这也简单。只要将贼人一击制服,省了打斗就好。又似乎明白了找我是为了什么,若真是十分重视他小徒弟的睡眠,嗯,还算他有眼光。

神棍也有安抚,道只是卜卦得知今夜该做些防备,免得破财伤身。我半句不信,但既然受了嘱托,便只记下我该做的,其他弯弯绕绕,还是不上心的为好。

神棍看我不动声色,莞尔道:“护宅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的徒弟们今日走不开,不然也不会请你。但既然来了我这里,也是你的机缘,除了先前说好的报酬,明早我便再为你算上一卦。”

我心道有个屁的机缘,口上问:“算什么?”

“明日再说。”

纵然我不信占卜一说,得了这个应允,也无不可。

夜深人静,灯火渐熄,只余神棍居处一扇南窗中漏出幽幽烛光,不知其中状况。靠后一座屋舍是府内最高,用于藏书,也几乎与其他屋顶持平,屋檐繁复华美,用来藏身再好不过。

今夜天气不错,月光清亮,微风和煦。我闭眼休养,实在探听八方动静。这宅院格局远小于宫廷,又自恃耳力过人,不必巡视,免得打草惊蛇。再过了几刻,东面传来细微响声,果真有人来了。

聪明人不做无用功。多少得出点力,这我早有准备。然而,听这一阵响声,便知那人也是轻功超群,对武人来说,对手难逢,即使没有报酬,我也是愿意跑这一趟的。这么一想,顿感手痒,我默默调息,翻身贴到屋檐下。

然而贼人脚步轻灵平稳,近了却又折往西南,直奔神棍卧房而去,竟是对此地熟悉至极。见状,我再等不住,落地贴了阴影追去。再停下时,贼人也停了步子,就在我头顶上方,这几步,我故意按着他的拍子迈,细微声音与他的相融,并未露了端倪,只要我猝起发难,可能就得手了。而若是已被察觉,这一露面就将头身破绽卖给对手,不免凶险。

未等多想,头上瓦楞作响,我借踏廊柱飞身而上,同时来人已退开数步,独步立在飞檐一角方寸之地上,身姿如松,在习习夜风之中欲坠不坠。黑衣蒙面,常见的夜行行头,余了蓬松短发和额发下一双极亮的眼睛在外。那双眼在看清我的一瞬间流露出惊讶的情绪,再看时又是盈满了笑意的,他摊开了双手对着我,表明无意与我缠斗。

我也向他摊手,示意我是赤手空拳,并且试着让他换个地方,因为我们脚下踩的正是那小徒弟的屋子。出乎意料的是,贼人很容易顺了我的意,主动往边角的屋顶去了,我立马跟上,直跟到了靠后闲置的院子,才被迎面而来的一拳叫停。我闪身躲过,对手立即变拳为掌,往我左肩扣去。我大惊失色,顾不上要暴露破绽,横推化去攻势,背上因那掌风生出丝丝冷意。

一击不中,他也不气馁,眨眼间又拳脚数出,却再不打我肩背的主意。细想来并不寻常,我不闪不避,一一拆解,就是耐下性子不主动进攻,十几招下来他竟先泄了气。我不再犹豫,拼着露出命门将他蒙脸的布巾扯落,现出的是一张俊秀面庞,硬挺轮廓在月色之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正是曾几日前见过的李白。

李白以二指扣了我的咽喉,倒也没有遮掩身份的意思,问:“为何不还手。”

我已经放下心来,谦虚地道:“我出手也未必就能擒住你,闹出动静来反倒不好。”

才一交手,我就知道他拳脚功夫虽然出色,却到底不算是本家功夫,定然不会在我之上。可就算如此,缠斗也需些功夫,我有心与他比试,但绝不是现在。

我道:“我不管你来做什么,马上离开,我就当没见过你,绝不会向主人家透露半句。”

李白闻言挑了挑眉,慢慢松了手,道:“看到是我,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就算有想问的,现在也不能就这么唠起来,更别说,我无心了解其中纠葛,又何必发问。

许是猜到我心中所想,李白摇了摇头,道:“你真无趣,我让你问,也自然会答了,难不成还会诓骗你,还是你看我是会戏弄你的人?”

见他神色凛然,我有些讷讷:“我只是没心思探知他人隐私,也不该过问太多,并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李白道:“罢了,是我过激了。”又叹息数声,一息之间又上了屋顶,我连忙跟上去,他坐在屋脊上,对我道:“虽然除了我之外没人有胆子来这里造次,但还是自己看着点放心。”我才惊觉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分心了。

李白唤我:“过来坐下,我与你说些事。”

月色如水,清风徐来,是个谈天的好时机。

在纠结要不要拒绝的时候,我已经十分没原则地坐在他身边了。李白酝酿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来并非要偷窃或是伤人,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见谁?”我下意识地道,其实是来行窃我也不会多想,各有所求罢了。

李白指指堂前,道:“以前都是他自己的徒弟在,我不好在那些人前面折了他的面子,也就没跟其他人说过。但是今天是你,你不和任何人相熟,和你多说几句也没什么,也免得我都积在心里,有苦难诉。”

见他越说越颓丧,我隐隐有些不忍,又十分心痒,便让他尽管倾诉,我定不会告诉他人。

李白点点头,凄然道:“我信你。”

“这明世隐与我有过一段缘分,如今看来,却是一段孽缘。你也见过他,定然也对他有一番想法,想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对我一见倾心,百般追求讨好,那些日子天天如此,我非冷情冷心,一时觉得惊世骇俗,但时间长了,我也就允了他。但是,时间一长,不是,还不长,他就……”

“我恨自己那么轻易就舍身给他,又不该耽于情爱,总该找他讨个说法。白日里还得顾着脸面,不让人知道,夜里每每找来,又都有人挡着,可教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我已经被劈得七窍生烟了……

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感大戏!

断袖之欢,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始乱终弃。一时憋了无数的话想说,侧头看到李白泫然欲泣,到了伤心处,显露出来的神色无比惹人怜爱。我看在眼中,止不住地心悸,不由得想,若是这人的话,断袖与一见钟情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空气似乎凝住了,李白捂着脸,凝噎难语,我又猜想到不少内容,一时愤愤,很为他不值,更恨那神棍人模狗样,背地里做的是些个什么事!

然而生的嘴笨,根本不想责备他如何不自爱,也不想在背后骂那恶人,想要抚慰眼前人又不知以什么立场。纠结过了,颤颤地伸手在他背上抚了几把,道:“老弟,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必为一个恶人拘了手脚,以你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爱侣不行。你为人潇洒豁达,这事上怎么就想不开了。”

“我有什么条件?这事过后哪还有人会倾心于我,你又怎么知道我豁达了。”

李白似乎更难过了。

我捋平舌尖,鼓励道:“或许你不知道你的名气有多大,我这就跟你说一说。你写的诗早就传遍天下,我们军师张良都对你赞不绝口,这你也是知道的。再说我,我平日里是不爱读诗呀词呀的,偏就爱看你写的诗。我早知道这李白一定不单是个文人,之后长安又传出青莲剑仙的名号,后来打听到,果真是一个人。我想了多次,就盼着有一天能与你见一上面,切磋一番,再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那你见到我,有无失望?”

“自然没有。”谪仙之名不虚,妙人天姿,永世难忘。

“我一介武夫也不免心动,何况你长安城里那些……不拘小节的姑娘们呢……”发现话题跑偏的我赶忙切入中心,想起见过的那些泼辣直爽的姑娘,替李白大感前途光明。

李白忽然道:“哪怕是知道了我这些破事,你也还很喜欢我喽?”

我想也不想,搓手道:“那是那是。”又觉得哪里不对,转头一看,李白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脸上哪有半点苦楚,我一时不妨,被他抢先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李白眨眨眼,道:“我也仰慕你很久了,韩将军。”

3.

久仰个屁。

李白问:“你什么时候就认出我了?”

看他嬉皮笑脸,我腹里越是火气高涨,咬紧牙不愿理他。

李白也不气馁,起身望向前庭,似乎想去逛一逛,我看得直冒火,恨不得能将他瞪穿。幸好他真的没动,反而回头来继续逗我。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能被你这么挂念着,我很荣幸。当然,要是你能替我揍明世隐一顿,我会更高兴。”

到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这人或许只是编一些事来打趣我。

李白兀自说了会儿话,忽然问明世隐府上是否有别人。我不大习惯他忽然正经的样子,怔愣了一瞬。

李白了然:“原来有啊。”

我道:“我不能和你说。”别人是谁我不知道,可是以武人的直觉来说,明世隐房中另有一人,且一定不是枕边人。

李白解开我的穴道,无所谓地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并不是你透露出来的,不要放在心上。”

知道他无意为难,我很领情,他的作弄我也不打算记太久,便道:“你也放心,我不会将你供出去的。”

“是吗?”李白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你对神棍不太厚道,对我倒是有情义。”

“少说风凉话,他到底有没有对你不尊重过。”

“有又如何?先前也是你情我愿的,难不成你要批我伤风败俗?”

我冷冷地道:“不敢。”

不说断袖之风盛行,我身边就有一对,就算没有,真是惊世骇俗头一例,我也是敬佩大过鄙夷的。但拿来开玩笑,未免有些下作。

李白见我冒火,敛了敛神色,道:“好吧,只是想逗逗你,哪想你这么认真呢?其他事你自己留意着,不多问不多想,对你没有坏处,早点出了长安才好。”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李白撇嘴道:“还真当我自来熟,直接给你兜个底朝天呀?”

“那你走就是了,大晚上不睡觉,打趣我是何苦来?”

“这不碰巧遇见了吗。”李白嘻嘻笑着,往我耳边一凑,呵气如兰。

“但我真的是个断袖。”

“管你信不信,我这就走了,不必相送。这人情不会白白承你的,就当先欠你一顿酒,回头请你。”

说罢就跳墙走了,连个头都不回,还真是潇洒得很,至始至终也没给我个回应的机会。

晚春夜短,被他这一打岔已经过去小半夜,我前去转了一圈,明世隐房中光亮不知熄了多少时候。不知不觉天际泛了白,又直到天大亮,主人家才起。

我用过府中早点,正向仆役打听那卤鸡蛋是从哪里买来的,神棍浇完花,悠然前来,亲手又剥了数枚……攒到花碟儿里,配了数样小菜粥品,打发人给他徒儿送去了,举手投足之间十足的清雅出尘。然而一想到李白扯的诞,就怎么也欣赏不下去,只好低头喝茶,兼留意四周。

此处离他卧房相对,不动声色地探听片刻,声响全无。

边明世隐一面喝粥一面问我:“想算点什么?”

记起昨天的允诺来,我还有点懵然,神棍都替我考虑好了。

“你的官运财运已苦尽甘来,福禄寿自有定数,只小心着别给自己作没了。游侠浪子无牵无挂潇洒是潇洒,却总归不圆满,不如就让我替你算一算姻缘。”

这样说着,他一翻手,从袖里划出数枚钱扣着,就等我点头了。

姻缘一事我也有过肖想,只是成家难,找个温柔平顺的姑娘护她周全和乐更难,与其患得患失的,过得风流快活岂不更合我意?听闻这人的卦极准,且不轻易发课,便是随便算上一算也就罢了,我这样跟自己说道,可是闭眼总能见到一抹白影,浓重夜色里疲于奔走,星点火光映出一双顾盼神飞的眸子,又因稚气未褪显得故作凌厉。

不管算得准还是不准,都不会是我想要的结果。于是我放弃了,请他算一算楚汉两地的气运。

神棍将钱收了,道:“合则生离则死,向死而生,枯木逢春,楚汉之争已是和局,不出几年你的那位主公就要显势了。且上有秦下有吴西有唐的,有事也轮不到你们顶。”

我拱手道声谢,见他迟迟不提昨晚的事,便知自己做的没有错处要他拿捏,心里渐渐踏实了,便打算告辞。

神棍道:“其实给你算姻缘是我私心想的,我曾给个故友算过,可惜他不信,后来我们交情不复以往,近来又见了你一面,看面相就与我那故友遥遥相合,谁知你也不信。也罢,那就随缘,祝将军遂心得意,自在快活。”

我与张良租了城东一间闲宅暂住,中间隔了不少的路,回去跟张良倒了倒豆子,他的目光有些微妙,道:“两边都没难为你,还好。”

这个还好给了我当头一棒。

神棍到我离开也没有再提过昨夜的毛贼,我思索半晌,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李白可能来过不只一次,神棍防的就是他。所以李白无比熟悉他的宅邸和家事,在我提到要保密时欲言又止,轻易离开也没多想想,大概是碰到的钉子多了,不在乎再多我这一个。我没主动谈起,神棍怎么想我是不知道,而李白说要还我人情时话中所带的调笑意味现在才浮上心头。

原来是我轻狂了。

张良打发我去睡觉,自己做正事去了。我颓然睡下,期间张良来过两次,一次轻手轻脚,弄弄我的耳鼻口,我隐隐有感觉,不见他往深里折腾也就由他了,心下还嫌弃他今天怎么这么闲,轻轻扇了他两巴掌。再一次则是噔噔噔到床头直接掀了被子,口里冷冷道:“还不醒!”

身上一凉,我顿时醒了神,叫声要死,从他手里夺回被子团起,张良硬将我拖了起来:“有人请你吃酒,不愿去的话自己去推。”

我茫然道:“是谁?”

“李白,你不知道?”张良凝起眉头。

我略略一想,脸立马烫了起来,慌忙道“我……”

张良正色道:“你不打呼噜不踢被子,一等一的乖巧。”

我松了口气,他又若有所思地道:“但就是太乖了。”我一手拢着额间碎发,讷讷不言。

我将自己打理好了,时间尚早。在走廊上从窗外望,桌上放着青莲剑与酒葫芦,李白摆一个潇洒的坐姿,回忆着潇洒的时光。张良正在堂屋陪着李白谈天说地,李白竟然对楚汉风土人情也有些见解。和昨晚对我的那样迥然不同,风雅幽默,谈吐有致,令人赏心悦目。

我看着有点牙酸。

横竖插不进话去,恰好肚里叫起来,我从厨房捧了一碗炒饭,蹲在窗下一面吃,一面竖起耳朵听两人说话。没多久廊下来了几只猫,都是邻里杂养的,不怕人,此时闻见肉味,翻墙而来,聚在我膝前喵喵地叫,我将饭里肉丁蛋花挑出来喂了,它们吃完歇在廊前,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张良不比我清闲,每日考察长安这法律那制度的,今日才是忙里偷闲同李白说会儿话,此时又出门忙去了。

李白跟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场景,他撩撩裙摆蹲在我边上,随手抓了一只揉,猫很惬意,他也很惬意。

他嘴角微翘,对着我笑:“睡饱啦,晚上请你喝酒去。”

仍旧是个俏皮的少年。

我抹抹嘴,搁下碗,心道只怪同住的老仆给我剩得太满,这碗,是当地吃油泼面用的海碗。宅中没有剩饭的习惯,原是怕我饿坏,倒没顾上想我会不会撑死。

李白瞟了一眼那碗,道:“也无妨,等等先在街上逛一逛就消下去了。”

我嗯了声,不知该同他再说些什么。该问你明知道我的作为似小丑跳梁,再来是有什么缘故,还是同他说在异乡难得有投缘人,就此交个朋友可好?

许是看出我的局促,李白再次开口,却是问我昨天说的话是真是假。

什么话,自然是我抚慰他时脱口夸赞的一连串。我脸色立即变了,李白果断道:“好嘛,这个先不提,假使你之前从未认识过我,我也没有招惹过你,现在是我们头一次见面,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说这话时,他与我对视着,可见是十分认真严肃地在发问。那眼神澄澈明净,让我心里的龌龊念头为之一颤,还是选了一个折中的答法。

“愿意,很愿意,难得遇一个心性相合的人做朋友,更何况是在异乡。你觉得呢?”

4.

我并不是要贪李白这顿酒,只是想找个与他亲近交心的机会。

李白看我亦是投缘,怀里揉着老猫对我一顿长吁短叹相逢恨晚,说得我当下心花怒放,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豪情万丈地跟着李白逛上街头,直逛到平康里。

进的楼子叫什么我忘了,反正顶着个诗意的名字,是坊间数一数二的大头,做的还是传统皮肉生意。

此时我瞪着李白身边四五个水灵灵的姑娘,没被气死也要被脂粉味呛死。李白靠着软垫,自有人争着将酒水糕点喂到他嘴边,藕臂纤手盈盈摆动,更有人直接往他怀里倒去,该不是骨头整架被抽走了!

李白将人扶起来些,下巴朝我一点,道:“今晚不必陪侍我,哪位姐姐若能让那位尽兴一回,回头有重赏。”

被他扶起来的姑娘依旧倚在他手臂上,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又缩了回去:“不要。”

李白道:“哦?”

于是莺莺燕燕们都叫嚷起来:

“那位爷虽然也俊朗,看着却不大友善。”

“是了,像是谁欠他钱似的——”

“莫非是李相公诓了人家来的?瞧人家的样子,却是不大看得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

“我瞧也不是,这位小郎君怕不是个雏儿,突着个眼睛跟乌骨鸡似的只盯着李相公,是瞧着我们这里新鲜呢,还是给人拘住了?”

我被挤兑得无地自容,偏生李白在边上瞧得开心,完全没有帮一把的意思。一个叫云娘的姑娘格外放的开,挽了袖子几步过来,歪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小郎君长相不比那边那位俊俏,男儿气概却要胜上三分,恰恰是我喜欢的。云娘斗胆来结识郎君,敢问尊名?”

李白瞧着这边,道:“你倒会捧人,他叫韩信,年纪与我相仿,是汉地的一位将军。”

在姑娘们促狭的嬉笑声中,云娘继续道:“相公身边不缺我一个,倒是这位韩郎,不远千里来我们长安作客,不得不尽心做陪,这彩头若是允了我,定让你……”说着羞红了脸,将酒杯送到我嘴边,我低头喝了,一杯水酒入了腹火辣辣地烫,仍是不如李白那边的烈。云娘朱唇皓齿,杏眼琼鼻,确然是个尤物。

然而长安姑娘我真惹不起。我渴慕的向来是含蓄温柔的女子,托李白的福,今夜是一个没见。他来时除问过一个人,其余只要泼辣的,光看着就让我心惊胆战。

此时听云娘说辞越发大胆,他更是乐不可支:“韩信,人家跟你讨彩头呢。”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云娘,干干笑了两声,道:“你们怎么就认定我是个雏儿。”

“以前我也和姑娘们戏耍过,只是从来都是一个人逛的,头一次和人相约着来,不免拘谨一些,还请姑娘们多担待些。”

李白咦了一声,道:“我还听说你近年来专爱找小有名气的剑客切磋,清一色水灵灵的少年,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不知是你是从哪里听得的,还挺准。”我迎着他打量的目光,兀自做着分辩,“但不曾自恃武勇欺压他们,还是你情我愿来得顺心。”

李白笑得颇冷,那意思很明显:韩将军好大的脸子!

我兴头上来,专爱刺他:“剑客身子韧,腰板可软可硬,经得起折腾。别人不知道,李郎——你心里总该有点数吧。”

李白也哼一声,道:“你用枪了不起,以后总有比试的时候,纵是你占优,也该是我让你的。”

到此,房里的气氛诡异至极。云娘干笑两声打了圆场道:“是云娘唐突了,郎君莫怪。”

我自然不会责备,就着她手饮下几杯酒,又和这娘那姑的说笑几句,倒也是种享受。李白在那边有些恹恹的,似乎没了兴致。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他就歉意满满,请人先出去了,姑娘们这时显出了难得的乖顺,躬身退下。楼子大厅里乐声不知停了几时,房内酒气一腾,有些气闷,方才我有些情动,此时消下去一些,坐到李白旁边,问他是否有心事。

李白靠着软垫醒神,睁了眼看我:“没什么,只是想到我是请你来喝酒的,不该让姐姐们打趣你。”

我说无妨,他道:“现在人都不在了,没人给你我斟酒了。”

我道:“这有什么,我来就好。”我想摸他蓬蓬的头发,却没敢动,抬手喂了他好几杯酒,瞅空将他湿漉漉蔫答答的小模样记了个九成,面上风轻云淡,心里满足到不行。

李白被我灌得有点呛,抬手叫停,我便再喂了他几块糕点,看他吃得不停嘴,我有些好奇:“你喜欢甜食?”

李白淡漠地嚼着:“不喜欢,牙有点酸,能压一压。”

我心里畅快,自己也吃了些,味道还真不错。忽然间李白脸色变了。

见他神情严肃,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李白立时又朝我勾了勾唇,霎时间东风拂面,春水绕骨。他道:“还以为今天见不着了,这却又来了,算你运气好。”

“什么?”

“你想见的,柔情似水的姑娘。”

楼下安静几时,琵琶弦音顿起,铮铮入耳。

一首古曲,叙述一位将军遭围情境。乐师技艺甚好,指法精妙,演尽了英雄末路的悲壮。曲毕余音绕耳不息,金戈化作烟尘,鼓声犹振。

楼下欢呼声遥遥传来,我兀自心惊,这曲子好是好,凛然杀气无处可挡,哪里像是这种欢乐场里会奏的。

我下意识地去看李白,他也正看着我,这时一掀眼皮,凉凉地道:“你听懂了?”

“毕竟见过战场,略懂略懂。”我谦虚地道,“但不明白这里为什么要弹这种曲子。”

李白又掀了下眼皮:“这位乐师最大的亮点的是难请,一次只弹一首,想弹什么弹什么喽,反正大家听得都开心。”

听完我噎了一噎,回过味来又想这是不是他在诓我,不待细说,门口有人轻声通报,有人求见。

李白道:“你瞧,来了。”仍是阴阳怪气的。

我忍无可忍,抄手在他肩上狂摇不止道:“好好说话!”

李白这才捡回平常的状态,叫人进来,还对我愤愤,嫌我没情趣。

杨玉环在长安名气不比李白小,除了奏得琵琶,面容气质更是无可挑剔,一照面我就想,还真是名不虚传。然而顾着李白,我自觉藏身在他身后,尽量一言不发。

杨玉环抱着琵琶行了礼,从容落座。

“方才那曲,李郎可喜欢?”

李白顺势倚在我腿上,坐得四平八稳。

“喜不喜欢都给我听了,还是要谢你的,实在是精彩。只是听着弹得有些狠了,指头怕是要痛些时候,还得仔细养着。”

“玉环自有分寸。”杨玉环矜持地露了个笑容,信手弹拨,轮指挥就一段绵软小调。李白安静听完,有模有样地评了几句。细致温柔,风度翩翩,还真有温柔情郎的样子。

温情完,他忽然道:“这里的胡姬都不在了。”

“我听说,隔壁也要冷清一段日子,她们再回来或许就青春不再,李郎又当如何。”

我猛然想起,隔壁是主打异域风情的乐坊,名声向来不错,李白来时特地询问过的姑娘,细想来也应是个胡姬。

李白沉吟片刻,顺手掏了枚明珠抛出,我看得分外心疼。簌簌风声止于葱白的指节,玉环接了,李白斜支着头看她,道:“谁能说得准,良辰美景,何必操这份心思,往后走着再瞧,没事的话先请回吧。”

“然而陛下那里也没有准话,或许我不该前来多这个嘴。”

“哪里。”李白还是道了谢。

杨玉环再行一礼,走前竟朝我笑了一笑,我看得很受用,却禁不住李白在下面胡闹。

他在我大腿躺着不起,我再喂他几杯,原先的微醺成了大醉,打着嗝儿不说话,假别扭成了真难受。

最后他往我背上一扑,理所当然地道:“送我回去。”

“你这是醉了?”

他不说话,我仰颈与他贴脸磨了磨:“不怕我把你卖了?”

他含含糊糊地道:“哪能呢,怎么说我们也有过命的交情。”

“怎么过命了?”

没有回应。

当下酒劲上头,我也有些不清醒,一时感性,很领他的情,却忘了问他李府究竟在哪里。

4.

这一早上的好时光,磨磨蹭蹭,还是散了个光。

狄仁杰,铁面治安管,在训斥过后让我反省,反省过后又罚了款子,临了说我可以走了。我敢怒不敢言,道:“不是得天黑才能走?”

小跟班抖着毛耳朵,探头出来:“有人接你才能走的,要是不想走就再留一会儿,我陪你说说话,也不会觉得闷。”

鬼才答应你哦!

我推开门昂首阔步走出去,却在门口顿住了,头上仿佛有秋风打了个卷。

腿疼,腰疼,背疼,头疼。

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由头到脚一处不落的痛楚了,并非不是不能忍受,只是看着罪魁祸首神清气爽,这点小痛忽然不想忍了。

李白站在阴凉地里同小吏吃瓜果,谈天说地正开心。他今天竟换了身官服,依旧是照着他的喜好做的,腰间系带佩剑酒葫芦齐齐整整,显得身姿越发挺拔,俊逸不羁,风骚无度,看着很是养眼。李白见了我,拈着串葡萄站起身,转了一圈,问:“怎么样?”

我看得眼直:“好看好看。”又觉得过于痴憨,叉着腿走过去,先问张良。

李白囫囵咽了颗葡萄,道:“他忙去了,让我来捞你。”

我心里颇不是滋味,李白递来一块瓜:“想开点,我来接不是更给你长脸吗?”

有用吗?这也不是你让我等这么久的理由!片刻我将瓜皮撂下,狠绝地一转身——差点闪了老腰。李白上前扶了我一把,我看他似乎在憋笑,越发恼怒。迎面遇到狄仁杰,大家打了声招呼,对视间目光涌动,我头皮发麻。

等出了大理寺大门,李白意味深长地道:“没想到今天你不能受颠簸,我去给找辆好车来。”

“打住,我走着就成。”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不急。”李白招招手,门童牵来一匹白马,一看就是名驹无疑,照面就冲李白打了个响鼻,我深感羡慕。李白顺顺马鬃,交待门童送回李府去。这会儿功夫,那马偷偷衔了我一绺头发嚼,被李白顺了几把才松口,临了差点又喷我一头白沫,势力到了极致。

李白笑道你这头发太打眼,哪能怪它。

日头正大,我饿得脚软,李白带我到东市一个馆子里吃卤面,还好此人自觉做了掩饰,省了路人围观。店家名头响,现下到了饭点,场面很是壮观。见李白露面,店家大为感动,麻利地收拾出墙跟里的一套桌凳,窄长桌面被抹得发亮。我将李白让到里面,他点好东西,指间夹了跟竹筷晃悠。

“和我说说,怎么被人逮了?”

那语气生怕我不知道他是幸灾乐祸。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淡然道:“昨个我背你回家,我也喝得迷糊,忘了你们这里设宵禁。我还找不到路,摸到城西正好见一墙跟脚那里有人,就问他们你家在哪里,他们非要让我下去说话,我不干,他们就要抓我回府。那时候你闹着说要放水,我只能先回我那儿,压根儿没记起来后面还有人。”

“他们跟到你那里去啦?”

我扬眉道:“哪能呢,他们根本追不上,是今天一大早喊人把我传去的。”

“厉害啊韩信!”李白怒赞,“狄仁杰那死要面子的,今天没有认真,以后可得小心着点。”

“听起来你似乎很兴奋,我是为谁得罪的人?”

“是为我,我记得呢。”李白笑得谄媚,“不说他,我还想知道,我昨天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胸口突地鼓了一下,道:“你记得什么?”

李白道:“我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见他神情甚是无辜,反而是我额头青筋突突跳动。

“你放完水我好不容易把你按在床上,你又要吃炒饭。夜深了人都睡了,我亲自给你做了碗,你挑了肉剩下的让放院子里想喂猫。折腾完我占着那床边睡,就两掌地界,这又碍着你了,一脚给我蹬地上。我在桌子上将就了半宿,只有一条被子,平明给人提到衙门,坐了一上午冷板凳。”

我冷笑着道:“换你,你现在身板好好的,一点事没有。”

听罢,李白脸上如我所想的那样添了丝愧疚的神情,他这醉酒的经历幼稚得可以,要是跳过个别剧情,我是愿意多来上几次的。

此时赶着占他些口头上的便宜,我道:“你哥哥我就不跟你计较这些了,我也不是经不起折腾,休息两天就好。”

李白果然不跟我抬杠,只是眼睛仍旧亮亮的,道:“还好还好,见你这样,我还以为我拉你比枪法了。”

我顿了顿,小指捅捅耳朵:“什么?”

李白半垂着眼,竟有些羞于出口的样子,缓声道:“就是,那个那个。”

李白引我将手搭到颈间,指下赫然印着两枚牙印。他顺手刮刮我的下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我愕然了。

这时面端了上来,高汤香浓,卤肉鲜美,加了各色椒料,盘里搁着面饼酱菜齐全无比。李白道:“我还以为自己趁醉对你不尊重了,既然你不说,也就是不重要喽。前事休要再提,我们吃面。”

说罢挽了袖子拌面,果真不说了。

可我觉得他有一丝气闷,需要我逗他一下。

我确实不想和他提这个,既然他当时不能记事。

这事就像一个过分随意的玩笑。

我心念一转,道:“我还真有一事想请教。这牙印正是夜里替你更衣留下的,不说这个,我见你浑身皮肉光溜溜的,半点刀剑口子不留,是上了好药,还是从未受过外伤?”

见李白神情变了又变,我补充道:“只看了寻常地方。”他这才自如了,道:“当然是用了好药,行走江湖,哪能不沾风雨。说来惭愧,我这人觉得受伤是自己技不如人,不愿留疤提醒我当时无能,都要想办法消得干干净净。我这有种好药,不如也给你试试?”

我下意识摸向肩头,李白静静看着。我还是道:“算了,我得留着,以后还得找人算一笔账。”

李白嘁了声,道:“你当心脱了衣服吓着人。”

我笑着揪他脸皮:“你这细皮嫩肉的,总跟我酸做什么,说不定就有人喜欢哥哥我这样的。”

李白定论道:“不知羞。”

正是如此。

我学着他将饼掰开就着面吃,滋味果真不错。和他对着吃,不需要端架子讲仪态,这餐吃得痛快。后又顺手打了壶酸梅汤,一路闲闲地逛回去,我蒙头睡下,他留在院里逗猫。

等我睡起,李白捧了卷书斜在廊里,如一段春光里懒起的软竹。

“长安有哪些地方我能去,且值得一看的地方?”

“多的是,我慢慢带你去。”

一连十几天,李白干脆告假,带我将长安转了个遍,真临到要走的时候,我这生出的许多伤别之情,全是因他而起。

最后一夜,饭后我俩照常说了会儿话,而话总有个说完的时候,李白要回府去,我出门相送。门前挑着灯笼,我看着李白腰间佩剑,没话找话道:“可惜了这几天,始终没和你比一场。”

李白道:“比过,你忘了而已。”

我道:“不真剑真枪来一场,总归有些遗憾。”

他笑了笑,道:“告辞,明早城门外见。”

我道声好,看他从容走出几步,拐个弯,身影在街口无踪,心里空落落的。我回去收拾完东西,回到厅里,张良在整理他的书和纸,两大箱,带回汉地距离实现,又不知是多少年的光景。

我闲着没事,去骚扰他,问:“你对主公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张良嘲道:“明知故问。”

我道:“你效忠的是他还是我们的国家?”

他道:“国是他的,他是国的,有什么不一样。有我在,总不会让他们失望。”

野心成就谋臣,张良之于刘邦,是谋臣也是情人,亲近得让人羡慕。

张良道:“但是你不一样,现在仗打完了,主公没那么需要你了,你还是该跑哪跑哪去。”

我唔了声,道把你送回去再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一定要再回头来找李白,到时候随心所欲,能把人拐走最好不过。

“想好了没?”

张良凝眉看了我几眼,没憋住,冲我脑门丢了一方砚台,道:“从我书上滚下来。”

我沾了一脸墨点子,横跳开去,张良怒道:“你这好端端的作什么死,把人都当瞎子傻子不成?再来长安人家就说不定一眼都不看你了,还不快去哄着!”

我往后院井口扑去,凉水一浸,灵台清明。

之前我的交心好友唯有张良一人,最近李白补了上位,但是两者全然不同。张良是挚友,知道他在我会安心,能再见面身处何地都一样。然而李白呢?

窗前月明风清,他在窗下喝酒,一件单袍被风荡起,见了树上的我,从容地招手,叫我过去。我轻而易举近得他身旁,自背后拥他入怀,他轻轻颤了颤,却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也没有指责和嘲讽。

我便知道,他对我有着恋慕之情,正如我对他一样,半点不错。

却不知从何处开始。

或许是坦诚相待,或许是情之所至,缘由勉强一些,也总能过得去口?

此时此景,不说些有气氛的话有些可惜,可我不知该说什么,胡乱说了句我在路上又碰到狄仁杰了,他在城西不知道干什么呢。

李白瞬间破功,大笑着手肘往我腰上一捅,道:“不知道说什么就闭嘴算了。”

于是我闭嘴了,手上自觉抱得更舒服些,下巴插在他的颈窝晃晃悠悠,说不出的舒心。李白嫌弃地道:“你是不是缺心眼。”

当然他心中有答案,不需我作答。沉默一会儿,他道:“这是要一去不回还是怎么,要来跟我这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赶着做这些小女儿姿态,李白伸手摸摸我的额,掌心滚烫。我定定神,低低唱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看他神色如常,我再接:“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风雅不了就别勉强自己,我是谁你又是谁?”李白转过身来与我对视,眼神一如既往地惹人沉醉,他道:“果真再不来了?”

我道:“不是,怕走的这些日子想起你来,我遭不住。”

他挑眉道:“抱一会儿以后就不想了?”

自然也不是。

我看向天外,月色正好,却不容我再拖些时候。心绪荡漾着,我问李白:“等我再来,你愿不愿意出了这长安,与我游历山川,浪迹天涯。”

李白虽有犹豫,还是珍而重之地道:“好。”

我道:“我会尽快回来。”

李白淡淡地道:“多等几天而已,又有什么。”

翌日李白如约来送我。狄仁杰他们同张良有许多话说,李白引我闲走几步,绿枝掩映里,他又向我任性了一把。

“这么些日子,你也应该听说我不会醉在人前了,那晚你占我一回便宜,怎么着也得让我先占回来。”

“谁让你戏弄我。”

再说你也没躲。

我不动声色地欠身贴近,嗅着他身周清淡气味,心砰砰直跳,暗道:“怎么样都是我占便宜呀。”

李白的唇形状和触感全然不同,柔软甜美,我早已知晓。今时多了几分坦然,情境绝佳,我自然而然地沉醉了。

路上走得不快不慢,我承了一人的款款深情,行得意气风发。歇息时,我兀自按着怀里柳枝心绪起伏,张良坐到我身边,幽幽叹息一声。

我知道那是一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不甘,因而更为愉悦,因为是白菜看上我这头猪在先,全天下的理就都在我这边。

绝不是白菜眼光有了差错,而是我再年轻一些,实在是头啊不,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应该说相对。自小我就是个阴沉自私的人,追名逐利是为天性,不然也不会作为一个声名狼藉的刺客将军闻名诸国。热血上头才可能会讲那么一回义气,次数屈指可数。

幸而对着李白有过一次。

那时我刚投奔刘邦,做他账下的账下的一名小兵,某夜上级偷懒,让我顶那值夜的人头。实在不巧,又或者实在太巧,那夜有个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客闯了大营,声称要会会刘邦,就是李白了。然而当时谁也不认识谁。

他那时轻狂,大晚上依然穿一身白衣晃荡,就算将火把一并削秃了,在透黑里依然扎眼得很,只能算是个身手矫健的活靶子。我心中狠狠嘲笑了他几句,却始终没见有一支箭能近得了他的身,身形剑法堪称精妙。

赞叹之外,排众上前,作势与他交锋,实则引他出营,想要与他堂堂正正比试一场。他不知我的心意,就地与我打将起来,我当时只用着普通兵士的红缨枪,唐突地对上青莲,马上落了下风,不出几回合,手中兵器就要崩裂。看我决绝,他生出些敬佩之意,先要收手。我见他剑势将收未收,直觉不好,暗里弓弦惊动,数点冷光嗖嗖窜至他背后,心未动身先动,立时用枪将他挑起避了暗器。不巧的是他避开了,我原先在他面前,此时避无可避,左肩中了两支,更有剑客应激使出的一剑,剑口同箭羽挤在一处。

枪断成数截,和我一起压塌帐顶滚落下去。幸而被扶了一把,不至于废了左臂。

我脑子还算清楚,感觉到这小子手脚都在抖,折断长出的箭羽后,还试着去摸我伤口。我气不打一处来,暗忖这竟是个呆头呆脑的,压低声音吼他:“还不快走!”

他狠吐了两口气,道:“你要如何。”

这一迟疑,四处脚步声逼近,兵痞的作风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愿认栽,凝神等待。乱音之中,有人道:“那个兵,不要伤了他。”

一句话也不肯好好说,流氓气十足。然而我听到耳里,总算松了一口气,跟剑客道:“用剑架着我,先走一段。”

有了主公吩咐,剑客轻功出色,须臾就离营数里,歇在一间离官道不远的破庙里。我勉强打起精神,对他道:“你走吧,会有人来找我。”

剑客道:“我带你走。”说着掏火石,拢起一簇火,要先为我拔箭。

须知剜箭头是个技术活,因刚刚动作一阵又陷进去不少,现下没药没布,不疼死也得落个失血而亡。我忙止住他:“英雄,看你就不会照顾人,还是交给我军中大夫来做吧。”

他吓了一跳:“你帮我出逃,怎么还敢回去。”我虚弱地笑了两声,道:“托你的福,我好不容易要闯出名头来了,就要人看到呢。”

他不再说话,对着我坐下,解了上衣,我才看到他肩头也留了一处伤,细想来,似乎是我那一挑留下的,枪钝,口子不深,血在细白皮肉上洇开一蓬,他闷闷地裹好。这会儿头晕眼花,心里还念着与他也算是有缘,或许嘴上胡乱说了些来日再战、晚上别穿白衣的话也未可知。

可惜始终模模糊糊,就是没记住那张俊秀的脸。

他没问我为什么帮他,我也没想起来解释。其实比试也好,看他顺眼也好,都不足以使我豁出命去,我要的是一个在主公面前立功的机会。刘邦一直挤在人堆里,我一早就看出他没有要为难这个小剑客的意思,甚至还想招揽,因此才有之后的种种。

同刘邦作答的时候,我还是很坚定的。

回头再想,却怅然若失。

昏黄火光渐熄,睁眼再看,已经回了营里,刘邦在我床头走形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颇有些吃惊地喊张良:“这小子醒了。”

我张了张嘴,喉中火辣辣得疼着。张良亲自倒了杯水喂我,待我饮尽,刘邦接上。

“你身手和胆识都不错,不知道会不会领兵打仗?”

我拱手道:“读过兵书,愿为主公效力。”

“那天那个剑客你认识吗?”

“不认识。”

刘邦扼腕不已,张良温柔地笑笑,道:“你先静养,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随后他们就出去了,留我再睡了过去。

其实刘邦为人我始终捉摸不透,多少年也一样,因而我不敢与之交心,只为他杀敌护卫,不敢僭越。

而张良不同。要不是有他担保,要不是西边及时来了一批药,我早就折在那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情况有多凶险,直到现在我还得仔细护着肩,不敢让它再受委屈。机缘这种事真不好说。

等我求得向往之物,功名也好,财势也好,其实没过多少年。之后敛了血性凶性,从铁血将军变为多情客,按张良说的,越活越回去,心里仍旧空得厉害。

便一直寻找那个剑客,相貌姓名一概不知,但我相信碰到了总有感觉。

可惜难找得很。

不甘作罢,继续念着他,不知他是否还是骄纵狂妄,又容易心软,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吃过亏?再见时能否再与我一战?

直到进了长安,楼中华灯璀璨,独他一人坐在暗处,光影明灭之中我总算记了起来。情境无二,隔着火光相望,少年风流。

原来什么理由,也抵不上这一人安然无恙的好。

他朝我举起酒杯,我接过饮尽。他不说那段往事,我也按下不提。就做两个一见如故的陌生人,不也有滋有味?

5.

李白与我约定的是:今岁冬寒,不如来年春花开尽之日再见。

盛夏时回到汉地,前后安顿十几日,我才向刘邦告假,这倒是被爽快地批了。作为安抚,赏下来一批财物,我捡了些能随身带的,剩下的全给张良送去了。

所以说刘邦还真聪明,知道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

张良想的也差不多,立时收下,同我道:“这就走了?”

我道:“以后还会回来的。”

“现在回去不是好时机,长安正乱着,你个局外人不好凑热闹。”

“我知道。”

“真是越活越傻了,我客套一下而已,走就走吧,一路顺风。”最后张良叹息数声,也没有更多告别的话。

我一身轻松,即日找了匹好马上路,到了长安,又是雁别之日,秋夜寂寂。宵禁前我寻回以前的院子和老仆,顿感亲切。老仆一面服侍我沐浴梳头,一面讲些时事。

我在路上就听过不少,从他口里听到,又是另一种感受。

唐在所有人眼里有两词可以描述,一是繁盛,二是跋扈,对内对外双标很是规范,说它开明包容,却总舍不下大国威仪,说它野心勃勃,又没有轻易断了小族生路。又有一群人处境堪称是累卵典范——长城守军,对他们的政策,从没稳过五年。李白曾对我说,边境问题向来敏感,女帝登基后更是无常。前几年他去过长城那里,同一些人处得还不错,他对那支军队评价甚高。

然而不过几年,女帝的信任到了一个极限,我离开长安时这种动向已让众人惶然,不知不觉间壁垒分明,对异族,对魔种。

守卫军固然是道不可逾越的关隘,但近年来一个前异国王子的出现,使得首领有所动摇,才有明世隐轻而易举就能挑起女帝的忌惮之心。就在前几日,神棍敬上一卦,女帝的意向很明确了。

我咂舌道:“多大仇。”

老仆抚须附和:“难说难说,大官们拉帮结派我们可不懂,只别打起来就好。”

老仆退下,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得窗边一阵声响,我定睛一看,心里不胜欢喜,亲亲热热喊道:“李白。”

引进人来,触手一片凉意,我不由得连口念他:“也不知道外面冷,这时候作什么死。”

李白抖抖衣襟,抱着水杯喝了几口方坐下来。

“听说你到了长安,却没来找我,就先来看看你。”

“夜深了,怕吵到你,打算明天再找你的。”

“又不是真怨你。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

他眼里晕开一点烛光,温暖缠绵,只与我对着望。我心里翻江倒海,想说一句想你,却怕这么些天李白回过神来,不认那些旧账。

最终我期期艾艾地道:“没事可做,闲得很。”

李白粲然笑道:“好了,就是时间上不大凑巧,我这趟来专门要告诉你明日我不在家,免得你扑了空。”

说罢起身欲走,我问:“要到哪里去?”

李白挤眼道:“不告诉你。”

窗外透黑一片,我决计是坐不住的,背身穿衣拿枪,决意要跟他同去。

再转回来,他垂着眼睫闷闷不乐,桌上茶杯被掀得七零八落。

他看着我,不无犹豫:“你多穿着些。”我点点头,那是自然。

出城门时李白亮出块牌子,顺顺利利走出来了。

我问他牌子哪来的,他道:“陛下赐的,你以为呢?”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自行挥散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天边泛起亮色,李白的马寄放在城外不远处,遥遥看见它我头皮一阵发麻。然而这次它没有造次,熹微晨光之中,它载着李白与我不急不缓走着。李白在前我在后,他踩在我脚背上,我靠着他,不多时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行到不知哪座山里,雏鸟啁啾,新阳初生。李白一手按着我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一手掌马,察觉我醒来不由得弓了弓腰,抱怨道:“沉死了。”

幸而给我没压多久就离了马道,拴好马,与他歇到路边,分了饼和水吃,饼里包着烧肉和酱菜,凉透了也没少半点滋味。

“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李白懒懒道,“山上红叶开得正好,想来看看。”

我才不信。

只是他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再问。沿着石阶向上走,一路流金销翠,朱门青石,庙宇层出不穷。李白与我走着,一面跟我讲些此地的逸闻趣事。

这山不高,只是绕得厉害,往上走渐渐都成了红叶林,火燎似得烧着。今天不是参佛的日子,一路行人罕见。因而在经过一座凉亭时,见里面有个抱伞的女子,头上还有一对兔耳时,我莫名激动起来。

李白疑道:“怎么了?”

“耳朵!”

李白看着我若有所思,那兔耳女郎朝他盈盈福身,声音娇俏甜美:“李大人。”

李白风度翩翩地向她颔首,道:“好久不见。”原来是旧识。

我听他俩叙旧,但觉无味。李白忽而压低声音,转头对我道:“你想吃兔子?这山上可多了,等下抓一只来试试。”

那女郎显然还是听到了,小脸瞬间僵硬。

和她道别后,我还是很佩服李白的恶趣味。李白严肃地道:“我是说真的,你不是想吃吗?还是想抓来养一只?”

一路到了最后的庙宇,是李白常来的一座,进门时将兵器留在看门和尚那里。

庙里香客零散,大师闭门修行,小沙弥们亦在偷懒。院中留有参天古木,枝叶稀疏。漆红门扉中飘出微苦香味,可见香火旺盛,白烟缭绕廊间,门栏后佛像悲悯地注视世人。一一逛过,李白袖角荡开缕缕烟气,不敬不拜,只漫不经心地投些功德在箱中。

自偏门出来,我好奇地问:“你信佛吗?”

“不信。”

“你既不信佛,又为什么作这些功德?”

“给和尚们添些米粮。”李白淡淡道。

我对此不以为然:“出家人最是没心没肺,又不知你这些钱能溜到哪里去。”

转过小角门,我听到些声音,猛地将李白也拉到门背后。那处狭窄逼仄,我一臂压着李白后腰,让他近了又近,跟着低低地嘘了声。李白扬眉看我,做口型道:“为什么要躲?”

我无声地回道:“习惯成自然。”

他觉得无语,却还是没有反对。我心满意足,仗着自己高了两指,慢慢将脸颊贴到他柔软的额发上,李白哼了声,不予理会。

打这处出去是一簇花亭院,此时开着一地菊花,正有风流和尚在和女子谈笑风生,确实是不容他人撞见的场合。李白无语。

既是你情我愿,还是不要撞破,原路返回为好。

然而此情此景下,我心中甚乱,随口道:“这庙里还真是藏污纳垢。”

“藏污纳垢?”李白闻言,倏然退后半步,一手强硬地攥住了我的下巴。

不远处两人情浓意浓,却并非不顾礼数,低声絮语,俱是情谊。

门后两人偷偷听着,各有所思。李白看着我道:“你将情爱看作污垢?”

我缓缓道:“佛祖眼跟前,既然是出家人,总不该这样轻浮。”

我怔怔与李白对视,像是野兽和猎人互相打量,野兽渐被猎人矜傲的又势在必得的眼神所蛊惑,所驯服,乖顺得心甘情愿。

我喉头微动,很想吻他。然而不及贴近,他轻轻甩手,无声地赏过来两个巴掌,打得我清醒过来。

我微恼,不敢再冒犯,整个人躁得慌。然而看我吃瘪的模样,李白却是畅快了不少。

适时那和尚抬手折下花枝赠给女子,声响微不可察。我左顾右盼无法静心,李白似有所悟,飞快地往我唇上蹭了一下,极轻极柔。

“我再问你,这情爱可还如污垢一样,能污了佛祖的清净?”

这算是求爱吗?

明明老早以前,我心里就该有数的。

“我从未将你我之间的情意看低,方才不过没话找话。”我喃喃地道,“我再不说了……”

庭院里的人绕远了,李白听着没了动静,按着我将我抵在墙上。我彻底不淡定了,李白好整以暇地看我,明眸里笑意盎然。

周遭静谧,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知晓李白所想,难平汹涌爱意,不自觉地舔舔唇边,讨价还价道:“我还想还要。”

“低头。”李白道。

晌午依旧是瓜分李白的干粮,但是由他引导,我真得见到了山上的野兔子,灰蓬蓬的,身形瘦弱,见了人凶得很。

还有的养在寺庙后院,不曾受过亏待,容易亲近,会蹭在人的靴边嘬饼块,憨态可掬。李白啃完了饼,过来将几只兔子放在我膝头,挨个儿顺了顺毛,道:“怎么就喜欢这样毛茸茸的东西。”

我道:“所以我也喜欢你呀。”

“油嘴滑舌,我去打点水来,你在此处不要乱走。”李白莞尔,提着水囊去了。

兔子站得不稳,须臾蹦哒走了,几刻钟后,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沿路走回去看,门房那里只剩了我一杆的银枪。

其实我最喜欢的软毛畜生是狐狸,且有幸养过一只,尽管没养熟。狐狸不喜欢人,这我看得出来,为免杀孽,一早将它放归山林,它求得自由,却又表现出留恋,时常跳墙来看我,不想让我拘着,又不让我忘了它,狡猾得像是成了精。

什么都想占一脚,面上忽冷忽热地晾着,要让别人患得患失再离不开他才好,主意又变得极快。李白正是这样一只滑不留手的狐狸,能让人又爱又恨,恨不得抽皮剥骨与之化为一体。正如他昨夜明明是来拉我打架的,忽地闭口不提,事到临头又丢下我一人去了,走得何其潇洒。

我从没想过以恩相挟,丁点血光,不足以让他舍了身段声名。

只是没有共苦就得来的同甘,我不稀罕。

径直寻回那座凉亭,秋风过岗,枫叶袅袅散落,那兔耳女郎,应当叫她公孙离,抱着纸伞懒坐在石凳上,笑吟吟地叫住我:“郎君莫要往那边去。”

她与杨玉环同是明世隐的徒弟,或是下属,还有两个同伴,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道声多谢,却执意要进对着的庙去,虚空里两道红光先至,我甩手以枪尖挑落,两者相接铮然作响。

暗器是两枚红叶。

我道:“李白在吗。”

公孙离略有诧异,顺时转圜过来,笑道:“管你有什么事,说了不要过去,怎么不听话呀。”

我回头看那朱红门扉一眼,再看着她,冷冷道:“现在走还来得及,我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说法。”

“哦哟,这么凶?难不成是吵架了?”公孙离旋起伞柄,“我惹不起,但我的大猫凶得过你。”

门后猛兽低呜着呼应,我斜斜提枪,枪尖遥指出声的那处。刹那间一只花斑大虎攀出墙外,立时朝我扑来,我闪身躲过,惊天动地的一爪将方才立足的青石地拍得粉碎。示威完毕卷着尾巴到公孙离腿边蹲坐着,牛犊体格,还未长成,侧首让人顺毛,真猫也未必有它乖巧。

我呼出一口气,道:“不看门了吗?”

公孙离道:“在这里一样看。”甩手又是数枚暗器,簌簌袭面而来,我闪身躲过,又避开落地处的血盆大口。几招下来,单与这憨头凶兽相对,虎空有开山之力,落不到人身上,只有被我调戏的份,我仗着身手未落半点下风。虎目怒瞪,直欲撕裂,刚毛倒竖,让我觉得它马上要破口大骂。

公孙离看了这么一会儿,噗嗤一声,道:“行了。”

虎喉中低呜着,骨骼响动,片刻化成一个精壮少年。少年骂了一句,悻悻地道:“和那姓李的一样不要脸……”

“好啦,技不如人,你拿他们没办法。”公孙离嫣然一笑,“刚好我和你们的轻功有些相似,让我试试呗。”

我漠然道:“那就你来。”

她旋开了纸伞,袅袅走出几步,我两步上前,循着身影劈下,那处倏然没了人影,只剩一把纸伞浮于空中,伞面绘有红叶,灿若明霞,下有红云团团拱绕。她悄然落在我身后,这一照面两枚红叶全中,打在护肩上砰然作响。我作势横枪后扫,她又闪身回了伞下,素手一拈,以一个绝美的姿势抱伞入怀。我不动声色将袭来的红叶扫落,隐隐明白了她的路数。

无非就是人伞一体,行踪难以捉摸。但人与伞距离有限,只要盯着伞,近了她的身,就能将她制住。

我持枪迎上,公孙离着伞一推,将我推得几乎翻倒,人敏捷地向后退去,然而我没追,伸手捞住那把伞。

少年道:“哟呵?”

数息过后,我看着我手里的伞柄再次出现在公孙离怀里,脸色铁青。

公孙离歉然道:“让你失望了。”少年露出两颗虎牙,笑得直打跌。

“再来!”我有些端不住,荡枪向她招呼过去,然而她避过,并不同我交锋,身形闪烁不定,还要注意她几时又甩暗器,渐渐显得心焦。

虎目少年跃跃欲试:“让我也试试!”我斜里一枪将他挑飞出去,冷冷道:“滚!”

公孙离柔柔一笑:“他还没长熟,并不是打不过你。”

“那你慢慢养。”

她的路数很好摸透,然而时间不好把握,最好慎之又慎。公孙离也已了解我的弱点,红叶只往我肩头打。

我暗自咬牙,等公孙离又一次收伞退后,我猛地飞身上前运枪横荡,花伞不及张开,当啷落地,枪尖正点在雪白的颈间。少年又化作虎形蠢蠢欲动。

想着李白对姑娘们应有的风度,我迟疑不决,道:“路数不错。”

公孙离摇了摇耳朵,道:“谢谢。”

“现在别拦我了。”

最终撤了手,小老虎颠颠地奔过来,公孙离揽住他,吁了口气,道:“还是不行。”

虎奔离她的怀抱,往门前一扑,双爪不安地挠地,此路不通,你试着跳看看。

公孙离摆出霸道架势来,娇喝道:“我又没说打赢了就能进去,一个两个都欺负上门来了,是当兔子好欺负吗!”

“你……”

我额头青筋暴起,后悔方才心软了,可惜不是早两年的事……

对峙间墙头露出一抹雪白身影,正是我要找的李白。

“还没打完?”他遥遥问道,身后院中琵琶声急催。他神情莫测,踩着瓦楞走了几步,见下面一只大猫呆呆张着口,旋即飞身掠过它,直直落在我身旁,道:“愣着干嘛,跑路了。”

身后弦音折枝断叶,公孙离叉腰笑骂:“狗男男!”

李白朗声道:“后会有期!”

一路往山下去,我茫然道:“打水打到哪里去了?”

李白抽出水囊给我看,道:“打好啦,顺便串了个门而已,看把你吓得。”

“拿开,你什么都不和我说还不让我激动了?”

“谁让你跟来的,我很快就回去了。”李白也在愤愤。

我几乎要冒火,眼看控制不住,李白先手捂了我的嘴,道:“韩信,玩笑可以,你不要和我随便动口。”

他眼神柔软,又似在请求。我心有感触,点点头,平下心来听他解释。

“以前我俩共事,但不同心。他明面上就死死针对着长城那里,动机太明显。陛下默许我对他的各种监视和骚扰,其实也是对他存着疑心,再有怀英扶持,这些年一直压他半头。”

“你也听说了,不久前风向变了,陛下对他予以宠信,还没来得及探出来他是否还有同党,近些日子就得撕破脸皮了,我不甘心,想与他谈一次。”

“没想到的是,你先来了。本来夜里想去看你一眼,留个条子就走。”

我彻底熄了火气,扣过他的手腕,道:“他身边那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你一个人怎么行?”

要不也不用以前多次夜闯私宅,还功败垂成。

李白揉揉我的脸,道:“不气了?”

“……”

我都快被气笑了。

“好了,他并非对我避之不及,也想与我谈谈,就定在今天。不然我一个人还真进不去,你也不会单纯地和两毛耳朵过招。”

“你们谈什么了?”

“你在怕什么?”

“我怕你不管不顾,最后吃了亏。”

“对我这么没信心?”李白大脸忽然凑过来,吓得我一哆嗦后潇洒转身,折了一片草叶子衔嘴里,抱臂走开了,我连忙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该使唤你的时候我是不会心软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总之现在无事一身轻,过几日就和你浪迹天涯去。”

6.

秋意凉人,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长安,晨光里的都市巍峨壮阔,美轮美奂,颇具帝国威仪。李白不无留恋:“姑娘们,小耗子,兰陵大曲……”

我听得无语,策马行到他身边,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李白道:“油泼面。”

早已和友人告别,做好准备,要走的时候又不能真的决绝。怕他反悔,且有他座下宝驹磨牙霍霍,我不由得心惊,倾首向他道:“什么时候想回来再回来,我都听你的。”

李白笑意盈盈看了我一眼,道:“只能这样喽。”调转马头走了开去。

一早商量好,他去过的地方多,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就好。不到半晌他觉了困,正走到一条向南官道,他不管不顾地并了马扑进我怀里,纱巾将脸一裹,声称困了。

“以后一段没岔道,直着走就行。”

我乖觉地应下,一手掌马,一手揽他在怀,但觉踏实无比。

说是困了,他还不住嘴。

“那神棍早前和我还有些交情,他希望盛世能延续下去,我是信他的。”

我道:“我信你。”

李白自西域而来,他与楼兰公主的故事也流传久矣。他归顺武则天后,对长城,对长安里散落的胡姬们都关注有加,他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

可世事自有天定,从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还好他明白得不晚,也没历过艰险。

行路漫漫,他的抱负就此轻飘飘地落在别人肩上了,以后我们行走在他乡。我知晓他的抱负不该在宫廷,因而毫不可惜。

我听他絮絮叨叨,顺道解开几道谜题,一路笑声不断。

“我又不是天生的断袖,还不是某人记性不好,拿着人情要我以身相许,我犯得着紧巴巴地往上贴吗?呵,倒贴也就算了,人还后知后觉,爱答不理。”

我汗如雨下:“什么时候?我真记不起来了。”

“果真忘了不是?第一次独处,你躺地上,一边吐血一边调戏人,哼哼。”

“对不住,我对你,那时候,相当无礼吗?”

“当然,你现在不会是在装吧?”

“我没……实在对不住,当年的事,我,其实,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忘。”

“你还夸我好看。”

“嗯?还有什么?我平日里不对人说这些的,你信我。”

“你还……”李白抚掌大笑,“哈哈,你还真好骗。”

“李白!到底是真是假!”

“你猜?”


至此,番外一辆白信车,白信白信白信有意再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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