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坪山屯这个村庄,麦子和大米、包谷有着同样重的分量,它几乎维系了一屯人一个季节的生活,受到村民骨子里的敬重。
五月,稻田里,土坡上,庭院里,甚至运送麦子和麦草的山野小径,都被麦香笼罩着。这股香气一直要延续到农历七八月,才被包谷和新米的清香覆盖。
刚从麦秸上脱下的麦粒,最简单的命运就是被放到碓里舂,如果干了,则加一点水使其变得柔软。飞机形状的碓体前高后低,位于中后端的两翅稳稳地落在两侧的石槽里,最前端的圆柱上装上一根坚固的棒槌,位置对准下方镶嵌在泥土里的石碓窝。碓窝较大,可以盛装十来斤麦子。尾部被削成扁扁的厚木板,厚木板的下方掏一个斜斜的坑。
洗净碓窝,将才脱下的或稍微泡胀的麦粒倒进碓窝里,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站在“飞机”的后方,一只脚踏上厚木板,另一只脚顺势提起,重心压在厚木板上,将尾部踏进斜坑里,让前端的“机头”高高地抬起,随后骤然放下,棒槌就重重地插进碓窝里的麦粒,磨掉麦子粗糙的皮。如此反复,像与生活在玩跷跷板。如果麦粒快要跳到碓窝的边沿,就用手中的棍子赶进碓窝,麦粒粘在了一起,则用棍子伸进碓窝撬几下。不赶不撬的时候则将另一端拄在地上支撑身体。直到麦粒的皮磨得差不多了,才将麦粒挖出,散到装有清水的盆里,倒掉浮在水上的麦皮,盛在锅里生火煮饭。麦饭饱满,淡黄,比米饭颗粒大,容易黏成团,但没有大米饭顺滑。
舂好的麦粒经过石磨的加工,就成了另一种饭食。将舂好的麦粒放在簸箕里不停地颠簸,边簸边用嘴吹去扬起来的麦皮,然后放到石磨上推。两扇圆圆的厚石头挨在一起,由一根位于中心的轴(坚固的木棒)相连。接触的面錾成一条条细细的齿痕,从上扇入口漏下的麦粒就在这些齿痕的不断运动中变成块。下扇固定在木架上,边沿还有一圈凹槽,凹槽收到最前端就合成一条,叫磨嘴。磨好的麦沙经过磨嘴被扫到地上的木桶里。上扇的边沿抠出一个凹槽,装上坚固的木柄,木柄的最外端抠出桐果大的一个洞,一根“7”字形的磨拐伸进洞里,磨拐的另一端横着装上1米左右的木棒,木棒的两端用绳索吊到上方的梁上,让磨拐与石磨齐平。推磨的人将麦粒舀进入口。站在磨拐的前方,两手抓住磨拐的横木,推着磨拐前进两步,将上扇旋转半圈,再后退两步,完成另半圈的旋转,像跳土家摆手舞时脚步跟着节奏的反复进退。进退之间,麦沙就从旋转的缝隙里吐出来。
淘淘在他那篇名叫《玉溪河畔的乡愁》的散文诗(后来被傩江电视台拍成了电视散文)里用诗意的句子阐释过推磨——“没有前进后退的中山重水复,哪来旋转忙碌后的柳暗花明。”其实是他无数次看见母亲推磨和自己成年后许多次的推磨中得到的灵感。
将麦沙倒进开水里,手握筷子不停地搅动,顺时针,再逆时针,直到麦沙和湿变熟,盖上锅盖在微火下闷几分钟,麦沙饭就做成了。麦沙饭更清香,更容易下咽,但其麦麸难以真正滤去,还是有些糙口。
要让麦子吃起来更舒服,当然是让它变得更柔软。在简单的工具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变成桨。遇到下雨天,做饭的人清闲了,就将舂好的麦粒泡上两个时辰,然后一点一点地加水放在石磨里磨。白里带着黄褐色麦麸的麦浆就从石磨的齿缝流出来,在磨槽里汇聚,慢慢朝着稍低一些的磨嘴蠕动,滴进磨嘴下方的木桶里。
麦浆磨完,用细小的魔石磨净锅里的铁锈,洗净抹干,灶膛里用麦草烧起微火,将肥肉或棬籽、蓖麻籽按在锅里打磨,让锅面变得油腻光滑。用铁瓢舀起麦浆沿锅沿旋转,边旋转边倾倒麦浆,麦浆就从锅沿慢慢向下流动。放下铁瓢,顺势抓起旁边的饭铲,压着麦浆从上至下一圈一圈地旋转,在锅底封口。麦浆就在火的作用下慢慢变熟,变黄,成了薄薄的锅盔。坪山屯人给它取了一个很生活化的名字,叫麦烫烫,或许该写成麦趟趟。“麦烫烫”与火有关,而“麦趟趟”则活脱脱显现出从麦浆变成“趟趟”的过程。将麦趟趟卷成筒状,蘸上辣椒干吃,味道鲜美。或者卷成筒状后切成条,放到漂浮着猪油和鱼香沫辣椒沫的汤里过一下,再佐上一点蔬菜,那就更好吃了。
当然,还可以在磨桨时水加少一点,让麦浆干一些,放在磁盆里闷上一晚发酵后,倒在桐叶上蒸制成粗麦粑。一张桐叶包一个麦粑,桐叶蒸熟后的紫黑色和粗麦粑的黄褐色很是搭配。
然而,推磨舂碓的重活儿,常常却累坏了淘淘母亲。
麦收季节,母亲很少有空给他们推制“麦趟趟”,制作粗麦粑。更多的是利用空闲时间在石磨上“嚯嚯嚯”磨出麦沙,和着苕坑里的半坑红薯就可以应付一家人好长时间的生活。
“牛怕榨房,人怕磨坊。”这是淘淘母亲几十年实践得出的生活哲理。
待到春节前夕,一家人帮着推磨舂碓时,石磨里除了磨出白豆腐、汤圆,母亲还会将麦子、包谷沙、大米、绿豆泡在一起,泡软后磨成细细的麦浆,点起火一张一张烤制麦趟趟。且数量可观,可以供一家人吃个半月。
麦子要变成雪白的麦疙瘩、手擀面、细滑的面条,那必须经过很现代的设备——磨面机和面条机。
农忙季节,如果哪家人的碗里装的是雪白的麦疙瘩或面条,至少可以证明两点:这家人有钱或者有空劳动力。因为在电还没有通到坪山屯的年月,屯里的磨面机是用柴油机发电,价钱很贵。而屯子另一面乌江支流边的水磨坊虽然便宜,但去来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
说起水磨坊,那可是让庄稼人兴奋的另一大创造。坪山屯的背面,长长的陡坡下端连接着乌江的支流,坪山屯人喜欢叫大河沟。在大河沟的岸边,两座磨坊矗立在那里,在麦收季节,给人由衷的温暖。这两座水磨坊,在麦收后开始运转,人气也很旺。在过年前也有过一段磨面的高峰期。
大的那座很现代。长长的沟渠从名叫谢家渡的村庄底部将水引到磨坊,冲击机电房的发电设备,用电带动磨面机磨面。在这里磨面,管理人员开机后可以到后面卧房休息,磨面的人排着队自己在磨面机前守着,要磨多少遍由你自己做主。前面磨完,后面接上。磨完面后主动将两元或者三元的毛票扔到卧房盛装洋糖的锡罐里即可。遇到磨面的人很多的时候,管理人员就用毛笔在麦子口袋上编上号,号码排在后面的可以先回家休息,估计要轮到自己了才到磨房里来。
另一座磨房则简单得多,可以说是土洋结合。在磨房外的沟渠边装上一个水车。水的撞击带动水车旋转,通过转轴带动磨面机上的运动设备进行磨面。沟里水不停,磨面机就可以不停运转。但苦于晚上照明不方便,大多在白天营业。
农历六七月或过年前夕。磨坊外的石头上坐满了人,磨坊里机器运转的唧唧声,潺潺的流水声,人们拉家常的声音,让大河沟变得异常热闹。从磨坊出来的人,顶着一头乳白色的粉末,挑着磨好的面粉,扁担上挂一小包麦麸,满意地在一双双羡慕的眼神下过河,爬上长长的陡坡,口水便顺着咽喉咕嘟一声滑进胃囊,嫩白的麦疙瘩、劲道的手擀面、雪白的泡麦粑、顺滑的面条就在心灵深处静静地蠕动。
麦面磨回家后,淘淘的父母因为农活较忙,也是舍不得花钱去屯子里“采面条”,大部分时间就将灰面(麦面)交给淘淘,让他准备一家人的午餐和晚餐。长时间的实践,淘淘也学会了制作几种面食呢。一种是麦疙瘩,俗称“麦汤粑”,就是将汤烧开后,将在盆子里和湿的麦糊糊用筷子一缕一缕地送进锅里煮,不一会功夫,汤面就浮起一个一个桐果大小的麦疙瘩,大小并不均匀,周围还有离开筷子时带起的不规则棱角。做这种麦疙瘩面不能和得太干,干了筷子挑不开的。一种是用铁铲舀一大团面团粘在没被汤淹着的锅沿,再用锅铲压成“麦饼”,然后立起铲子一小块一小块地将“麦饼”插进汤锅里,这种麦疙瘩比较均匀,会形成小鱼一样的长条。淘淘还会将灰面和湿得干一些,然后在盆子里将面团揉出韧劲,左手举起面团,右手挥动菜刀,一片一片地制作刀削面呢。他还能将揉好的面团切成一块块的长条,然后双手捏起长条面团的两端,在菜板上上下怕打,边拍打两手边向两边拉动,面团就变成了一根根拉面。他拉得不是很细,拿不到机制面条那么细,所以他们给这种拉面取了一个形象的名称,叫歹(拉的意思)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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