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面包

半块面包

我真想见一见她，感谢她当年给我半块面包。我也希望她看到这文章，回头想一想，她并不识字。

她相当平凡，甚至有点讨人嫌。我不知她姓甚名谁，但每天在学校都能见到她——

她蓬头垢面，臭汗淋漓，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塑料鞋，整天背着一只大麻袋，在那垃圾池里翻来翻去，找那汽水瓶、纸皮呀什么的。她手脚利索，捡起一个个汽水瓶，里面还留着汽水，不管发没发臭，她麻利地拧开盖子，倒掉水，丢进大麻袋里。

谁愿意靠近她呀，就是从她身边走过，都能闻到一股臭味！调皮的男生见了她，当着她的面，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垃圾婆！”

是的，我们都不知道她名字，全都是叫她“垃圾婆”。我们抱怨，学校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人在这里，影响校容啊！学生们排斥她，也有些捣蛋鬼把她当作乐子，把她耍得团团转——

放学后，我们打扫教室时，她便拎着大麻袋来了。远远看到她走过来，男生们等她就要迈进门时，“啪”一声关上了门，故意拿走了垃圾桶，她站在门外一脸愕然。更有调皮鬼，在她进来之前，在门上放了半瓶矿泉水，她一推门，就被水泼个束手无措。

她发怒，一面拽紧她的麻袋，一面指着坏孩子，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模糊能听懂一两句：“你呢挨打的崽，告你老师去……”

忘了说，她是个越南婆，语言不通，再说，我们也从不听她说话。

这垃圾婆确实可怜！课间时，她在校园里捡垃圾，阳台上的男生吆喝她：“嘿，垃圾婆！给你瓶子！”听到喊声，她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中的瓶子。他们可没那么好说话，耍起恶作剧来，朝东边丢一只，向西边扔一个，于是，她拖着那沉沉的麻袋，东跑西跑，捡那散落地上的汽水罐。有些汽水瓶盖子没拧紧，掉下去时，残留的汽水洒了出来，洒到她头发上，衣服上……

男生们满足地大笑起来，她脏兮兮地站在那里，表情凄然，眉头一皱，拽着麻袋，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她又刻意低下了头去，也许是我没有看清，她泪眼汪汪，只一瞬，便抬起那黝黑的手佯装擦汗……

可怜的人！我开始观察起她来，见到她的次数便多了。虽然捡垃圾，但她行为规范，遵守学校的纪律，只在课间或放学后才捡，见了领导教师，便自觉让出路来。我常常在走廊上看她，有时和她相碰头，她似乎察觉出我在看她，便抬起头朝我苦涩地笑笑，便走了。

那天放学，同学们都走了，我还在教室赶作业。我写了好久，抬头看外面都没有人了，校园里静悄悄的。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正想收拾东西回家，不料眼前一黑，整个人轻飘飘的，我摔到了地上！糟了，早上没吃早餐，我又低血糖了，浑身无力。我晕厥了好一会儿，意识过来时才慌了，四下无人，我该怎么办，还得骑车回家呢。

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是她，垃圾婆。她见了我的模样，赶紧放下了麻袋，火急火燎地走过来，蹲了下来，扶着我，含糊不清地问：“哪里哦？做甚么了？”

她又摸摸我的额头，连忙给我递来一瓶水，又转回去从她的帆布袋里，拿出半块面包给我。

我迟疑地看着她，说真的，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和黝黑的双手，我不大愿意吃她的东西，虽然那面包还有包装袋。

一瞬间，空气好像凝固了。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能细细看到她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花白凌乱的头发，但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真诚、毫无隐藏，又茫然若失。

“干……干净的。”她把那瓶水往我前面推了推，又作了手势，表示那块面包是掰开的，没有咬过。她直摆手，那个样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拼命解释自己说不出的委屈。

看得出，她非常担心我，又怕我不放心，用面包的包装袋套住她的手，撕开面包要喂我，我也饿极了，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她给我拧开矿泉水，看着我喝。

我吃完后，体力恢复了不少。她转身走了，我以为她要去忙着捡瓶子了，不料她是从六楼走下去，去门卫室叫了保安上来。她满头大汗，艰难地比划着，让保安给我爸妈打电话，来接我回去。

她一直看护着我，不敢靠近我，远远地坐着，汗水浸湿了她破旧的麻布衫，那双大大的胶鞋，鞋底磨损了很多，我们四目相对时，她闪躲似的望向了别处，被我耽搁了时间，她那大麻袋还是空瘪瘪的。

妈妈来把我接回去了，她才起身离开。也许是跑上跑下的折腾累了，她步履蹒跚，背影有些佝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心酸，才想起还没跟她说一句“谢谢”。

此后，我见到她的次数更多了。我以为她只是埋头捡瓶子，但她也捡垃圾，在校道上见到果皮、零食袋，都一一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想不到她也为学校作贡献，维护校园环境。

有一回，我见到她丢下了麻袋，突然跑起来。我正诧异，才发现她急匆匆地追上了一个学生——

“哎，等等！文具盒！”她叫道，满头大汗地，将文具盒递给那个学生。原来是这样。我慢慢地发现，她是个好人。

见到尺子、钢笔等文具掉到地上，她一定会拾起归还别人，有人把汽水瓶递给她，她看了还有半瓶汽水，便摆手说道：“没喝光，不浪费。”放学后，有些学生的家长来接得迟，她总会走上去问问，虽然孩子们排斥她，但她总会在一旁看护着他们。

我想起了她给我的半块面包，在我慌乱无助时帮了我一把，我想，受过她帮助的学生，一定不少！下回再见到她，我得对她说声谢谢。

没想到，这小小的心愿却没有达到。那是一个黄昏，我们都放学了，我和伙伴们一起回家。路上，有个孩子忽然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起火了！”

我们转过头望去，果然起火了。那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直冲上天，笼盖了绚丽的晚霞……

再细看，那不是垃圾婆的房子吗？！第二天，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小镇，垃圾婆的铁皮屋被烧了个精光，堆积如山的汽水瓶、纸皮等，还有屋子里的床铺家具等，全都烧成了灰烬。

听说她藏在桌底的一千块钱也被大火吞噬了，所幸，并没有人员伤亡。但是，起火的原因一直查不出来。

没多久，校园里没有了垃圾婆的身影，原来她搬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回来过。

我忽然想起了，当时她那双微微颤抖的手，给我递过来的半块面包。

又是一个黄昏，我莫名掠过一阵阵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