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椒凼情缘》之四

夜里,顺子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幺姑的身影,一会儿诉说父母的强横逼迫,一会儿说起公婆的威风八面,一会儿哭诉男人的粗暴无理……
顺子急怒攻心,大叫一声醒过来,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唉,噩梦!
顺子懵了:梦境,是反的吧?
第二天,顺子跟队里的会计出纳对账交账,本队记工员是轮流做的,三月一换。
腊梅他们小组在唐子侃挖红苕,今天的太阳特别毒,还不到中午就热得不行。
组长让大家挑捡出大个的红苕入库,按人头分了小个的、挖坏了的,提前下了班。
顺子只比腊梅先一步到家。
腊梅风风火火进屋:“哎,昨天那个女的,说是饿了三天,吃红苕涨死了!”
顺子一惊,猛地站起来,刚喝进嘴里的凉水呛了腊梅一脸:“你说啥?再说一遍?”
腊梅嫌弃地一翻白眼,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就着顺子手头的粗碗,咕嘟咕嘟灌了半碗凉水,喘着粗气:“昨天那个女的!村长的姨妹儿,饿狠了,吃的红苕,说是涨死了!”
顺子暴怒:“你听哪个说的?我不信!不准乱说!”
腊梅没看顺子脸色,自顾自去做饭了:“多好的人儿哪,长得秀气,娃娃也乖。啧啧,吃个红苕,咋就涨死了呢?”
顺子恨得跺脚,青筋都鼓起来:“龚腊梅,你有完没完?不准乱说!”
腊梅瞪大双眼,十分诧异:“凶个屁!关你屁事!他们说是涨死的,还不让人说了?真是!毛病,哼!”
腊梅哪里知道,她嘴里那个涨死了的王幺姑,曾经是顺子非娶不可的人儿呀!
顺子心都抽紧了,疼得汗流浃背。
怒火冲天,烦闷不堪,顺子只想要发泄。
顶着烈日,跺着脚走出家门。
顺子大吼一声,“扑通”一声跳进海椒凼。
顺子发泄着怒火,猛烈地游来游去,把水花溅得几尺高,吓得鱼虾们无处躲藏,海椒凼如遭地震。
顺子游累了,体外是冰凉了,内心却越发波涛汹涌:
“不会!不可能!幺姑她,怎么可能涨死?她自幼体弱,有胃疼的毛病,昨天还中了暑!我的孝妹……老天爷呀,你干嘛惩罚她?干嘛不让我去死?”

腊梅煮了半锅红苕稀饭,炒一钵南瓜片片,抓一碗泡豇豆,舀两海碗稀饭,抽出筷子,乒乒乓乓摆上桌子。
小花猫灵巧地跳上桌子,东闻闻,西嗅嗅。腊梅一把揪住猫颈子撂到屋外。花猫喵呜喵呜惨叫几声,滚了两滚,委屈着溜了。
小黑狗吐着舌头,摇尾摆尾的挨着腊梅,正想撒个娇。腊梅一脚踢过去,小黑“港啷啷”叫唤着跑了。
腊梅犹自愤愤不平,不过是顺嘴说了几句,队长说的,那个女的确实死了嘛。
哪跟哪呀?倒像是踩了他张大顺的尾巴,大吼大叫的,黑起一张脸,冒火给谁看呢?
他张大顺莫不是吃错药了?
正在胡思乱想,顺子黑着脸,光着脚,滴滴答答流着水,湿淋淋地回来了。
腊梅撇嘴:见鬼,死男人洗个澡,衣裳裤儿都不脱,啥子人嘛!
男人也不换衣裳,一言不发,坐下就使劲扒拉稀饭,倒像稀饭跟他有深仇大恨。
三下五除二,两大碗倒进喉咙,筷子一放:“我去看看!”
“啥子?”腊梅没头没脑的。
“三陌阡!”
顺子踢上草鞋,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病!你去干嘛?一无亲二无戚的。”
腊梅喊着追出来,早已不见了顺子。
“哼,跑得比兔子还快!真的吃错药了。”

顺子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三陌阡,大汗淋漓的样子很是吓人。
三陌阡岩洞上边,十丈高的瀑布哗哗流下,声震山谷。几块楠竹水槽引水入缸,大水缸里水花翻滚。
岩洞已聚了二三十人,幺姑的大姐呜呜咽咽,数数落落,悲悲戚戚。她姐夫走来走去,发烟点火,招呼亲友帮忙料理。
孩子大约是哭累了,在一个老奶奶怀里弯着,迷糊着不时软软的抽噎一两声儿。
岩洞西边,两根板凳,一块门板。幺姑静静地躺着,脸上盖着白布。
趁人不备,顺子偷偷揭开白布,看幺姑最后一眼:瘦削的脸,眼窝乌青,嘴唇干裂,神情痛苦,似乎走得不甘又不安。
顺子不忍卒睹,轻轻给她盖上。同时,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顺子蹲在岩洞不起眼的角落,茫茫然一言不发,耳朵里却钻进了很多很多:
“可怜了!说是饿了三天,老天!”
“灾荒年深,贵州八字桥,那边太穷了,家家户户都饿饭。”
“男人也死了,娃儿咋办哦?才两岁!可惜了。”
“没得节制得!饿狠了唛,喝点汤就行了嘛!还吃红苕?不晓得吃了好多?涨死了,这哈安逸了!”
“该不是饿死投胎来的吧?憨吃傻涨,傻戳戳的!”
“世人笨都没得她笨!看起多聪明的一个人……”
……
几个女人一台戏,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顺子听得心头火起,可又不便发作,抬脚就走。
顺子埋着头大步离开时,幺姑的姐夫一把逮住:“大顺兄弟,请你帮个忙,明天一早,我们送幺姑回泥坝。”
顺子点点头,留下帮忙。
第二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顺子他们十多人,把幺姑送回八字桥安葬。
望着竹林边那个小小的孤寂的黄土堆,顺子好想大哭一场。
可,他没那个资格。
双眼酸涩,内心巨痛。
雨,越下越大了。
雨泣黄花终是恨,风凄翠竹更堪悲!
别了,幺姑,我张大顺曾经的挚爱。

后记:
顺子送幺姑回去安葬那天,本队“快嘴”翠花,添油加醋说了一通顺子和幺姑的往事。当然,翠花嫉恨腊梅,编排了好些有的没的。
腊梅信以为真,一发狠,气冲冲回了娘家:“老娘的眼睛,揉不下沙子!”
没两天,火爆的腊梅摔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赌着气,更不愿不回来。
顺子去了好几趟江津白沙,说不尽的好话,想劝回腊梅。
腊梅怒恨难消:要她回来也行,须得请四抬大轿,顺子也得当轿夫,否则免谈。
两人抬的小轿子,顺子自问请得起。四抬八抬的大轿?眼下真没有。都解放十几年了,好多地方已经不兴坐花轿。
腊梅骂顺子没用,不肯为她付出。
“不可理喻!”顺子也生气了,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吗?她龚腊梅真把他当成面团,时时刻刻搓圆捏扁?
腊梅,终究没回,改嫁江津郊区,从此不回海椒凼。据说现在已是四世同堂,住在江津白沙镇。
年底,顺子跟表哥去了小鱼沱,在铁矿当了临时工,几年后转了正。
顺子也不曾回来,海椒凼,三陌阡,是他一生的痛。
自别海椒凼,家乡变故乡。
扶桐泪欲倾,遗恨落残阳。
耳朵堵不住,偶尔还会听到乡亲的传言,说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某吃红苕涨死了的往事。
每每听见,顺子心如刀割:“积点口德吧,以讹传讹,有意思吗?啥都不知道,净瞎说!”
可怜的王幺姑,明明是中暑,明明是胃溃疡,胃出血,怎么就成了“吃红苕涨死了”?
五十多年了,乡亲们,放过她吧,求你们了!

编外:
简子生在九龙峡,“海椒凼淹没张大娘”、“三陌阡涨死王幺姑”……这样的恐怖故事,几乎伴随着简子的童年。
甚至“吃多了会涨死人”,成了村里的反面教材。几乎每家每户的大人们,都拿来吓唬贪吃的小孩儿。
路过海椒凼,寒潭冷气,翠竹森森,简子就会加快脚步,“淹死鬼要拉替死鬼”,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路过三陌阡,黑乎乎的岩洞、大大小小的粪坑(曾经的猪场),哗啦啦飞流直下的瀑布,猛然间打湿了衣衫,简子更是落荒而逃。
至于红苕,本来香喷喷的吃着,脑海里突然闪出不该有的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胃里翻滚,极度不适……
简子憋了多年,今天终于一吐为快。
一桩56年前的“公案”,在《僰俗》读者的见证下,给惨死的王幺姑“翻案”,似乎已无意义。
想想前人艰难坎坷,想想今天家国和谐,幸福平安,不禁唏嘘感慨。
感恩当下,且行且珍惜!

温馨提示:文中故事主人公系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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