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雾还未散尽时,林小满已经站在了老宅的门槛上。灰白的雾气在脚边缭绕,像旧时光堆积的尘埃,被她突兀的归来搅动得缓慢翻涌。青砖缝里钻出的车前草沾着露水,蹭过她米色阔腿裤的裤脚,凉意顺着脚踝往上攀爬,像小时候冬天不听话冲出家门,被雪水打湿的袜子贴着皮肤一样,冷得透骨又带着莫名的熟悉。
五年前离乡时新砌的水泥院墙早已爬满了爬山虎,油亮的叶片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沙沙作响,仿佛在私语这些年沉默而生长的变化。墙角处那尊石狮子,嘴角残缺了一块,是她十五岁那年骑车摔倒时撞坏的。她记得父亲站在那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没有一句责备。
她伸手去碰门环,那道锈蚀的铜绿仿佛有生命般在指尖游走,粗糙却温热。门槛左侧,那道早已风化的刻痕,在灰褐色的木面上仍能辨出痕迹。那是她十五岁离家读高中时,执意用爷爷的镰刀划下的身高线。如今竟矮了两指,像时光在悄悄提醒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生长的身体,也已经在城市的办公室与地铁间默默收缩。
帆布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发来的会议纪要。她刚要摸出手机,后院却传来一声铁器相碰的清脆响动,像是一道光打进了雾气,也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记忆深锁的门。
心跳漏了一拍,包带从肩头滑落,帆布包砸在青石板上,惊起两只灰雀,从乌桕树上扑棱棱飞起,在雾气中划出一道剪影。那声音,那撞击金属的清响,如同七岁那年傍晚,她躲在麦秸垛后偷偷看爷爷磨镰刀时,刀刃与磨石相击的火星,溅在黄昏里,在她幼小的心中炸出整片星河。
她绕过那口结满青苔的压水井,铁锈斑斑的摇把还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像一条守着旧誓言的绸带,倔强地飘动。井台边的青砖被岁月磨出凹痕,像被无数童年的脚掌踩出的小窝窝。她仿佛看见自己六岁时踮着脚打水的模样,小木桶掉进井底时撞出的空响,仍在耳边回荡。风从井口轻轻掠过,带起一丝麦草的香气,裹着微凉与湿意,钻进她鼻腔,也钻进记忆深处那个黄昏泛红的童年。
二
晨风穿过麦田,掀起一波又一波麦浪。饱满的麦穗撞击在一起,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自然的耳语,只有用心才能听见。那声音,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午后的片段重叠起来。那年爷爷背着竹篓,从地里回来时说:“麦子要说话了,贴地皮才能听得见。”她趴在田埂边,耳朵贴着泥土,听见的却是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田埂上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老人蹲在那里,背驼得更厉害了,像弯弯的镰刀柄。褪色的草帽边沿卡着几根麦秸,后脖颈晒得深褐,皮肤皱得像晾干的枣子,微微颤抖。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像一幅被时间打湿的水墨画。他左手握着镰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推拉,动作缓慢却精准,金属与粗糙石面的摩擦声惊飞了躲在狗尾草丛里的纺织娘。
小满站在田埂上,数着老人磨刀的节奏。十三下推拉之后,他果然停下,伸手蘸了点水,再继续磨。这个习惯,三十年来从未改变,就像老人从不曾忘记早晨看天色,晚上听田蛙。
“不是说心口疼得下不了床么?”她声音微哑,止步于离老人三步远的地方。帆布鞋尖陷进泥土,沾上几点新鲜的泥点。她低头看见野豌豆在脚边开出淡紫色的小花,一只红脊长蝽正慢慢爬过茎秆,六条细足在晨光中泛出玛瑙般的光泽。
“哟,小满回来啦。”爷爷说话时没回头,镰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像划破黎明的微光。他枯枝般的手指掐下一株麦穗,在掌心轻轻搓动。青黄的麦壳簌簌掉落,露出晶亮的麦粒,像珍珠一样贴在他粗糙掌心。小满喉头发紧,泪意在眼眶里旋转。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最后一次回乡,老人就是用这双手,将沾着麦香的户口本塞进她行李箱夹层,一句话也没说。
搪瓷缸里泡着的丹参片在水面浮沉。她注意到缸身那道放射状裂痕,想起那年那场冰雹,鸽蛋大的冰球砸穿了屋顶,老人却冒雨去盖草席,只为了晒场上的麦子别泡坏。此刻缸底还沉着几粒麦子,大概是老人清晨巡查时无意中撒进去的。麦香与药味交融在一起,像老宅的气息,令人沉静又难以呼吸。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清晨的宁静。老人弯下腰,脊背像一只即将蜷缩的虾米。小满赶忙上前,却被他用镰刀柄挡住。他从裤兜摸出铁皮盒,抖出两片甘草含片,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吞咽声,像砂纸在粗陶表面打磨。
“我不这么说,你舍得从铁壳子城里回来?”他咧咧嘴,一边咳一边朝地头的红色收割机扬下巴,“这些铁家伙说今天就割。”
小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麦浪尽头的银色线塔在晨雾中闪着白光。昨夜进村时,那些太阳能路灯在她记忆中一盏盏亮起,却照不亮那些年未曾说出口的离别与归来。
“你摸摸看。”爷爷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茧子磨得她生疼。她触到尚未完全硬实的麦粒,带着露水的凉意。
“浆水还没走到尖,现在割了…”他喘息加重,混着麦香的吐息扑在她手背,“面粉就不筋道。”
三
三十年前的画面在阳光下显影:六岁的她踮脚站在田埂,看爷爷将麦穗放在齿间轻咬。那时他的发间还有黑丝,不似现在全白如雪。指甲缝里的黑泥、握镰刀变形的食指、灵巧的剥麦动作,一样未变。
“记得你小时候…”镰刀“当啷”掉在磨刀石上,他笑了,露出缺门牙的齿缝,“最馋新麦做的馍馍,你抱着馍馍说要住在麦地里。”
她无意识地摩挲麦穗,指甲上残留的裸色甲油在麦芒间格外突兀。裤袋里的手机又震动,锁屏上陆家嘴夜景泛着冷蓝光,与此刻流淌的金色晨光格格不入。
她没接电话,反手将手机塞进帆布包底,任由震动慢慢停歇。风继续吹着,掠过麦田,带着炊烟的味道和泥土的潮气扑面而来,像童年午后那一碗干饭和腌黄瓜的味道,让人从喉咙口生出说不清的酸涩。
“你这些年,可还常梦到这块地?”爷爷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像怕惊动了沉睡的麦子。
小满没答。她不敢说,在城市高楼里最常梦见的,便是这片田地。梦里总是下着大雨,麦子被砸倒,泥水漫过田埂,而她赤脚奔跑,一遍又一遍地喊:“爷爷!”可始终无人应答。
她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镰刀。刀柄光滑,握处早已被岁月打磨成手掌形状,冰凉的铁质顺着指骨传来一阵寒意。她想起小时候学握刀割麦,一刀下去只割到几根草,爷爷在一旁笑:“你这刀像从云里割风。”
而现在,她却能清晰感受到刀锋的重量。不是割风,是割时光。每一茬麦子倒下,都是时间留下的刻痕。
“你不割,我来。”她站直了身体,镰刀被阳光折射出细细的寒光,照在她眼中,像是她人生中那些被压下、被忘却的部分,重新泛起光芒。
爷爷一愣,嘴角缓缓咧开,皱纹里全是藏不住的笑。
“你手嫩,割一把手上就起泡了。”他还是那样絮叨,却不再阻止,只是慢慢地站起身,手撑着膝盖,背影像一座刚刚熬过风雨的老屋。
她挽起裤脚,迈进麦地,双脚踩进泥土的瞬间,心跳竟也跟着沉了下来。阳光越过她肩头,洒在麦穗上,整个田野在她眼中像黄金铸就的海洋,而她不过是一个久别归来的游子,在浪潮间试着找到曾经的自己。
她弯下腰,照着爷爷的动作,左手揽麦,右手握刀,一刀斜斜地割下去。麦子在她手中倾斜倒下,带着“刷啦啦”的声音,如旧时光从笔记本上被撕下的一页。那一刻,她眼眶忽然热了。
爷爷站在田埂上,看着她的动作,不时咳两声,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像在给她指点节奏。他眼里藏着光,那是老农看着田地回青、麦穗灌浆时才有的光。
她不知割了多少刀,直到手指开始泛疼,手心起了薄茧。远处村口的广播响了起来,播放着天气预报:“今天小到中雨,降水自中午前后开始逐渐增强,请各地群众尽快完成抢收…”
“咱快点。”她回头说,额头汗水滑进眼角,“下雨了不好收。”
爷爷点点头,也迈进麦田,两人一前一后割着。阳光透过麦芒照在他们身上,长长的影子落在田间,像时光折叠的年轮,一圈圈旋进土里。
到中午时,第一块地终于收完。他们把割下的麦子一捆捆码成小垛,整齐地靠在田埂边。小满瘫坐在地,浑身都是麦屑和泥点,头发也乱了,脸却笑得像小时候偷吃冰棍被抓住时那样狡黠。
爷爷坐在她旁边,喘着气,从腰间掏出两个鸡蛋,一只递给她,一只用手帕包着放在自己膝上。
“地窖里腌的咸蛋,刚捞上来的,凉快。”
她剥开蛋壳,蛋黄冒油,轻咬一口,咸香充满嘴巴,也充满整颗心。她忽然觉得,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回来,就为了这一口,也值了。
“爷爷。”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留下来陪你收麦子。”
他轻轻笑了,望着天边聚起的乌云说:“你若真留下,就别只是割麦。麦收完了,还得晾、得打、得囤、得筛。老屋还漏雨,麦垛怕是守不住的。”
小满点头,望着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那些年她追逐的浮华与名利,忽然全都像远处那些风吹草动,被她一刀一刀割落在田间,只剩脚下这片泥土,是她真正可以踩稳、站住、活下去的地方。
她闭上眼,阳光洒在脸上,麦香与汗味混成一种久违的气息。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归来,不只是肉身回村,更是把漂泊的心,重新种进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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