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兰托着腮趴在病床前,透过细细的窗棂愣愣地望着小窗外点点的星辰,屋里小小的油灯不停地摇晃着昏黄的亮光。已经半夜了,一切都静悄悄的。
少兰是红二十五军的一名护士,也是二十五军仅有的七个女红军之一。尽管战士们私下里都称她们是红二十五军的“七仙女”,但少兰现在显然没有心情去关心那遥不可及的神话人物,因为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已经让她心力憔悴,而这个病人正是她的副军长徐海东,他已经昏迷了四天四夜,她也在床边守了四天四夜。
少兰看着头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徐海东发出微弱的呼吸,叹了口气。副军长刚送来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了。那天的庾家河原本风平浪静,连日的疲惫让警戒部队放松了警惕,等到发现的时候,敌人已经冲到了军部跟前,军部从军长到炊事员全部参战。伤员不停地后送,让原本就人手不足的七个女红军忙得不可开交。从下午到黄昏,胜利的消息终于传来,然而姑娘们却来不及高兴,因为和胜利的消息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身负重伤的副军长徐海东。徐海东在指挥战斗的过程中冲得太过靠前,一颗子弹从他的左眼下方钻进去,从颈后穿了出来,让这位作战勇猛的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呐喊戛然而止。
必须马上手术!姑娘们马上行动起来。少兰把情绪激动,几近崩溃的警卫员和战士们挡在门外,警告他们不许大呼小叫,然后迅速投入手术准备工作当中。然而这次手术非同寻常,受了如此重的伤,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徐海东的生命依然危在旦夕,手术中稍有差池,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主刀医生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一旁的少兰更是紧张得暗暗捏了一把汗。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贯穿脖子的伤口,让淤血和痰液阻塞了徐海东的喉头,使他瞬间陷入了窒息的危险。没时间犹豫了,少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来”,然后就冲了上去。红军没有多少像样的医疗器械,少兰只好用人工呼吸,用嘴一口一口地把脓血和痰液吸出来,一口、两口、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当徐海东终于发出一声解脱似的的轻哼,少兰的姐妹们忍不住发出一阵轻轻的欢呼:少兰成功了。
徐海东的伤势终于控制住了,少兰紧绷的神经一下了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虚脱,她靠在门边费力地喘息着,刚才紧张的抢救耗费了她原本就不多的体力,然而她清楚,徐海东只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关键还要看他能否尽快醒过来。
她们把缠着厚厚绷带的徐海东抬到了一间还算整洁的民房,这也是她们能够提供给她们的副军长最好的安排了。少兰自告奋勇地担起了照顾徐海东的任务,她还凶神恶煞般地赶走了想要留下来照顾徐海东的警卫员们:“首长现在需要休息,你们赶快出去,影响首长恢复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只有军长程子华和政委吴焕先得以法外开恩,其他想要探望的人一概被她拒之门外。由于缺少药品,少兰只能每天用盐水给徐海东擦洗伤口,除此之外就一刻不停地守在他的病床前,就这样守了四天四夜。
“笃笃”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少兰的思绪,推门进来的是班长曾纪兰,夜巡的曾纪兰看到了小屋里透出的光亮。没日没夜的守候让有些营养不良的少兰显得更加苍白了,这让曾纪兰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少兰同志,早点休息吧。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我让觉敏她们换你一下。”
“班长,我不累,没事的。”不出所料,少兰拒绝了,“再说戴姐姐她们也还有很多伤员需要照顾。班长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把首长照顾好。”
“你呀,就是这个倔脾气。”看着少兰真诚的眼神,曾纪兰摇了摇头,这几天她没少劝过这个倔强的姑娘,她知道少兰的个性,也就不再勉强,“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也要注意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是,班长!”少兰吐了吐舌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笑容。
曾纪兰叹了口气,已经四天了,徐海东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少兰看出了班长的心思:“首长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曾纪兰笑了笑,点点头,拍了拍少兰的肩,然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送走了班长,少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而她还是继续去坚守她的工作岗位。
十七岁的少兰并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守在徐海东身旁,她只记得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把这个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这其中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她的“首长”。
少兰跟徐海东的首次交集是在二十五军要离开鄂豫皖去打远游击的时候,由于军情紧急,军政治部怕她们掉队出危险,就安排她们留在根据地,派师参谋长戴季英给她们一人发了几块大洋,动员她们融入群众,嫁人也好,回乡也罢,总之红军不打算带她们走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不知所措的姐妹们都急哭了,班长曾纪兰的口气非常坚决:“不行,我们不能留下,我们要跟着队伍走!”
年龄最小的少兰敢说敢做,她再也按捺不住,手中的大洋一甩,当即跟戴季英吵了起来:
“回去?回哪去?我是逃出来参加革命的,难不成让让我回去重新当童养媳?你们不能排斥女同志革命!”
少兰出身安徽六安一个木匠家庭,十岁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当童养媳,十三岁时长发一剪,逃出家门参加革命,对她来说,红军就是她的家,现在红军不要她,她能去哪?
在少兰的带动下,姐妹们纷纷把大洋甩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开始围攻戴季英。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徐海东看到了。
“这些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她们想跟队伍走。”焦头烂额的戴季英愁眉苦脸地说。
“就是她们几个人?”
“对,就是就是她们七个。”
少兰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大首长”是她们最后的机会了,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她大着胆子向徐海东告状:
“首长,我们都是逃出来参加红军的,部队就是我们的家,我不能没有家呀。再说,行军打仗难免有战士受伤,前线也用得着我们这些护士呀!”
少兰赌赢了。
“这些女孩子都经历过最艰苦的考验,她们既然有决心,就给她们一个锻炼的机会有何不可?“徐海东显然被说服了。
七个女红军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跟上队伍可以,“徐海东看着破涕为笑的女红军们,笑着说,”但是不允许掉队!“
“当红军,走革命的路,就是死在前进的道路上也绝不后转,绝不当逃兵!“少兰昂首挺胸地为姐妹们表决心。
“革命性蛮坚决的嘛,”徐海东马鞭一挥,“赶快去追队伍吧!”
就这样,七仙女在徐海东的帮助下跟上了红军队伍,从那时起,周少兰就记住了这个改变她们命运的副军长,然而徐海东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一决定在几个月之后就救了他的命。
说到打远游击,他们离开根据地已经几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有人说不会回去了,听说中央红军也出来了。少兰并不担心这些,对她来说,红军走到哪,哪就是她的家。
少兰替徐海东掖了掖被子,看着他同样苍白的脸庞叹了口气。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他浑身的伤疤让见惯了伤痕的少兰都感觉触目惊心,全身上下大大小小有八处枪伤,而这一次是第九次。少兰听说过这个徐副军长的传奇故事,参加过北伐,组织过暴动,从十三个人一把手枪八发子弹开始拉起一支队伍,因为闹革命全家66位亲属惨遭灭门。少兰无法想象经历过如此多如此惨痛的肉体和精神的创伤,他还能充满旺盛的斗志为革命冲锋陷阵无惧生死。也许他那积极乐观风风火火的外表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想到这,少兰不禁感到有些心疼。可是,已经四天了。不,不会的,首长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醒过来的。少兰从未意识到徐海东的安危已经深深地牵动了她的心。
然而四天四夜的守护已经让少兰达到了极限,困倦如潮水般涌来,迅速瓦解了她的抵抗,疲惫至极的少兰终于趴在床边沉沉地睡去了。
清晨的阳光穿过小窗温柔地洒在徐海东的脸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感觉好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然而此时他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他还停留在那天的枪林弹雨之中,最后的记忆是感到一块灼热的东西钻进了脑袋里。他有些涣散地望着老旧的房梁,开始逐渐清醒过来。他试图坐起来,然而头上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也让他放弃了起身的努力。此时他才看清床边趴着一个睡得正香的姑娘,但刚才的动静显然开始让她有些醒转。徐海东认出来这是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泼辣女孩。
“少兰同志…部队怎么样了…敌人…退了吗?”他还记挂着战况,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少女原本惺忪的睡眼突然一亮,一瞬间,担忧、委屈、欣喜……无数种情绪同时涌了过来,五天来压抑的东西一下子决了堤,她猛地抱住她的副军长,放声大哭。
徐海东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一句问话竟然引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痛哭。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徐老虎”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伤口还没消肿的徐海东说话很不方便,尴尬又艰难地安慰着痛哭的少兰:“少兰同志…别哭了…”少兰没有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让徐海东无奈地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暴风雨停止了。少兰想起首长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赶紧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飞奔出去,不一会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然后轻轻地把徐海东扶起来,顶着红红的眼睛开始一口一口地给他喂饭。徐海东松了口气,刚打算说什么,就被她一勺堵住。少兰一边喂一边说:“首长,你现在伤还没好,先不要说话,等你伤好了,我天天陪你说话。”
性格急躁的“徐老虎”此刻就像一只大猫一样温顺。此刻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又哭又笑的少女将会如同守护神一般无数次将徐海东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并且忠诚地履行了她的诺言,她陪着他,一直到革命胜利,直到他生命的重点。
注1:周少兰,红二十五军护士,十三岁参加革命,十五岁参加红军,在徐海东的建议下改名周东屏,意为“徐海东的屏障”,长征到达陕北后,两人在程子华和刘志丹的主持下结婚,在以后的革命岁月里,两人并肩作战,多次负伤让徐海东身体极差,周东屏一直照顾着徐海东,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多次将徐海东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直到1970年徐海东因病去世。
注2:打远游击,当时并没有长征的概念,各支红军将这次战略转移称之为“打远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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