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村里老人说,我爷爷过去是个大问事的,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解放后,党的政策好,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们家彻底划为地主成分,我们理所当然变成地主的后代。
那时,我的年龄较小,弄不清自己是什么成分,直到上小学填表格才知道自己是地主的下代。
六岁那年,母亲背着我去上学。到了学校门口,他轻轻把我放下,临走嘱咐我:七伢子,老师要问你什么成分就说是贫农,记好了。我“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进教室。
上课时,一位男老师从讲台上走下,他左手拿着一沓表格,右手拿着钢笔,板着面孔,挨个问每位在座的学生家庭成分,轮到我时心里一慌,吞吐半天,才想起妈妈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出“贫农”。话刚出口,同村的一位同学“腾”地一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说:“他是地主成分。”我简直气炸了肺,涨红着脸和他辩驳,哪知他大声喝斥“你的爷爷是大地主,比刘文采还大的大恶霸,你们一家子是地主成分。”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我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脚下长出一个洞钻进去。老师当场作出批评,说我太不老实,我再也挂不住了,气得哇哇大哭。从此,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是地主的后代。
放学回家,我当面责问爸爸为什么要做地主的儿子,爸爸摇头叹息沉默不语。我又转身问妈妈,妈妈眼泪簌簌,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讲述爷爷的过去。
解放前,爷爷是个土豪,家里有两三百亩土地,房子十来间,中间一个大院,家丁也就四五个。爷爷有个好问闲事的坏毛病,不管什么人打架吵嘴,家庭不和等,只要来找他,他二话不说去评理,最后竟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问事者。抬腿一走就是三两日,扔下奶奶和两个孩子在家。那个时期到处兵荒马乱的,奶奶整日在家提心吊胆,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一个妇道人家看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都很吃力,家丁又能如何应付?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某天夜里,大门外有噼里嘭啷的砸门声,“开门,老子是太平山的,来收保护费。”声音越来越大,奶奶极其害怕,爷爷外出还没回来,家里只剩两个家丁和两个熟睡的孩子。
奶奶迈着小脚准备找两个家丁商讨对策,脚未站稳,一伙土匪带着面罩举着火把凶神恶煞地冲进院内,他们把整个大院团团包围。奶奶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两个家丁早已不知去向。
他们把家里院外洗劫一空,临走,一个蒙面大汉看到室内两个熟睡的少爷把手一挥,立即冲进来几个土匪,如狼似虎地扑到床前抱走两个少爷。
奶奶也不知那来的劲,猛扑过去抱住土匪的大腿,死活不肯松开双手。土匪一怒之下飞起一脚把奶奶踢倒在地,奶奶哭喊着爬在地上苦苦哀求。那家伙心狠手辣,又狠揣奶奶一脚甩出一句话“带三百块大洋到太平山赎人,三天后不见大洋就撕票。”他还伸出右手摆了个往下剁的手势,说完哈哈大笑,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院。
外出的爷爷一大清早眼皮直跳,感觉不妙。早跳祸,中跳财。他连忙带着家丁连夜赶回,还是迟了一步,土匪早已不见踪影。
没有办法,爷爷卖掉大部分田产凑足了三百块大洋,找了保人命令家丁带着大洋抬着保人进山赎回两个少爷。
谁知大伯一回家竟呆头呆脑,先前的顽劣毫无踪影。请来不少郎中却找不出半点正兆。爷爷一头雾水,无计可施。又找来过阴的,在阴间进行查访,似乎查出一点头绪。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缺少儿子,要大伯过继给她。一切按照过阴的吩咐,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坟头摆放酒菜,烧了香纸钱,又焚完过继书。大伯似乎好些,脸上开始出现笑容,说话也多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清楚一时,糊涂一时的疯疯癫癫。
解放前夕,一队解放军路过爷爷家,爷爷热菜热饭善待他们,还留他们住了一休。第二天出门时,爷爷还送了五十块大洋给他们路上备用。
解放后,爷爷主动交出田地房产,政府宽大仁厚,虽然划为地主,但也分得几块地和一间屋子,一家大小挤在一起平平安安,日子也能凑合。
平安不了几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把爷爷活活整死。
某天早晨,村口来了一队红卫兵,他们身着军服,戴着红袖章,胸前挂了个毛主席像。不由分说,把爷爷抓走带到大队部。大队部门前搭起一个大台子,台中央坐了几名青年男女,他们号称红卫兵闯将,两边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两侧挂着大喇叭,周围贴满标语,台下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一会儿,一个红卫兵女将对着话筒高喊,把大地主给我带上来。说完几个红卫兵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地主,个个头上一顶高帽,他们一边高喊口号,一边对几个地主拳打脚踢。我爷爷当场倒在台上。
爷爷由于身体虚弱年岁已高,经不起红卫兵的折腾,回到家里不到三日便撒手归天。奶奶胆小怕事,爷爷一走她老人家伤心过度,一下子病倒卧床不起。
家里一切重担全落在我父亲肩上。白天到生产队里做工,晚上又要和大伯去村部学习,改造思想。大伯是个浑球,领导言语一重吓得大叫。有一天夜里,父亲和大伯在村部学习,大伯呆头呆脑的,也不知别人说些什么,手脚也不老实,只顾自己傻笑。这一笑竟然笑出声音来。这下闯祸了,红卫兵头头可不干了,他辛辛苦苦的讲课,讲不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大伯倒好,还笑话他讲课,大逆不道。红卫兵小将把桌子一拍,吓得大伯爬起来就跑,一下子便消失在夜暮里。
开完会的父亲以为大伯早已回家,爬起来径直往回走。哪知回到家里不见大伯的踪影,父亲瞒着病床上的奶奶捧着煤油灯又折回去仔细地找,来回找了四五趟没有一点踪迹。父亲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奶奶得知大伯走丟的消息病情加重。父亲也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照样去生产队里干活,不去就得扣公分。本来是一个大劳动力,别人记一个工,父亲只有八分工,不是干活比不过别人,父亲一天干活超出队里任何一位。就因为爷爷是地主,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后代就得好好改造,这是响应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号召。
收工了,父亲回到家里,家里早已砸个西巴烂,一片狼藉。奶奶说红卫兵又来了,拿走一些东西,逼迫奶奶交出大伯。奶奶心急如焚,担心大伯有个三长两短。
父亲焦头烂额,继续寻找大伯的下落。又过了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带来了一个噩耗。
靠大队部不远处有一个大塘,被雨后的洪水冲出一具男人的尸体,经人打捞确认是我大伯。红卫兵个个哑口无言,暂时不再上门寻找奶奶的麻烦。
可怜的父亲在亲友的帮助下,在生产队里捆了两梱稻草,把大伯裹住安葬在爷爷身旁。奶奶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奄奄一息的奶奶还未忘记父亲和母亲从小订的儿女亲,她把父亲和母亲婚事办完便一命呜呼。父亲抱着母亲悲痛欲绝。第二年大哥来到人世,母亲把大哥绑在背上,早出晚归下田干活。父亲和母亲为多挣些工分,拼死拼活地干,只可惜我的母亲干两天活的工分还抵不上别人一天。都说她嫁错了人,不该嫁给地主的儿子,母亲只是一笑而过。
接下来几年,二哥、三哥、大姐、二姐、四哥、三姐、我和小妹先后出世。本来拮据的家庭一下子增添许多人口,生活犹如雪上加霜。
饥饿的母亲奶水不足,二哥、三姐以及小妹先后夭殇。小妹的不幸离世,而母亲的奶水正好把我救活。
大哥、三哥、大姐、四哥、二姐和我幸运的存活下来,一家大小八口全靠父亲和母亲做工。可怜的父母忍受别人的歧视,默默无闻地干活。
上面一有风吹草动,父亲又是避免不了一场批斗。一次大队部里放电影,大哥早早把我背在肩上带着弟弟妹妹前去看露天电影,电影未放之前,高音喇叭喊起父亲等人的名字,“xx和xx快把电影机抬来。”听到大喇叭的喊叫父亲不知何时和xx已经抬着沉重的电影机,艰难地迈着步子,慢慢挤进电影场。由于他们步子放慢了一些,离天黑还早,喇叭里传出一阵高喊,“打倒地主”“打倒帝国主义走狗”,随后台下一派高呼,父亲和xx还没有歇一口气,就被突如其来的喊叫吓得魂不附体,兢兢业业地挤出人群。当我看到面色如土的父亲和xx时,毫不犹豫地攥紧小拳头“打倒地主”。一声幼稚的童音被父亲偷来的余光撞见,我吓得吐了吐舌。
看完电影回家,父亲气得给了我一拐栗,痛得我哇哇大哭,最后母亲心痛地埋怨起父亲“他懂得什么?”父亲懊悔默默地流出几颗伤心的泪滴。
地主二字对于我如对牛弹琴,还未上学的我只知道饿了吃饭,困了睡觉。秋收过后,母亲夜里不知在哪里弄些稻谷,放在石磨下磨出一点米粒,半夜放进锅里熬出一些米粥,香烹烹的,我喝了三大碗。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好的米粥。自我记事以来,母亲不是搞山芋糊、麦糊和野菜,就是山芋丁和几粒米熬成粥。家里一吃糊三哥就放声痛哭,母亲含着眼泪连哄带骗地喂三哥吃下。我总在一旁心灾乐祸,因为我不偏食,随便吃什么都能扒拉几大碗。
随着哥哥姐姐和我一天天地长大,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衣服年年要换,大哥哥和大姐姐的个子不断长高,太小的衣服他们穿不了。这下我和二姐就捡了便宜。穿上哥哥的衣裤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夜里忙坏了母亲,她只得东拼西凑找些破衣,在煤油灯下撤东墙补西墙地拼接。
日子虽然很苦,但也给我带来许多快乐。譬如大姐放牛,队里要求双抢时给牛增加营养。每头耕牛下午必须喂草包子,草包料是大米和大豆在一起加点盐煮得半生不熟的,我们小孩子每天都在村口张望,一旦大田屋(公共队屋)顶冒起炊烟,我们就跑过去,香喷喷的豆米饭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大姐冒着扣工分的风险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小饭团,我接过饭团溜出门外,狼吞虎咽嚼起半生不熟的饭团别提多兴奋,吃完了还不忘舔舔手指,生怕香气溜掉。
令我最开心的是摘槐树花,每到槐树花开这个季节,我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山头上去偷槐树花,反正山头大,几个孩子进山没人会注意。槐树花白白的,又香又甜。摘满一篓后顺便生吃一顿,把槐树花瓣抓在右手,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抽出花蕊,像蜜蜂采蜜似的吃下花蕊,塞进嘴里嚼得咯嘣响,甜得上下嘴唇都粘在一起。回到家里母亲把槐树花放在锅里焖,花的香气恨不得冲走鼻子。还没有完全烧熟我首先尝了一大碗。
好景不长,家里的灾难接二连三。别人都说地主家遭了报应。
十六岁的大哥偷偷报名参加生产队里的副业组。组长是一位堂叔,也没有出门的经验,这是集体的副业,出门之日算起,每人每天还能有一个工分可记。对于年大辈长的组长母亲也不好说什么,父亲卖布还没有回家,只得硬着头皮让大哥出门。大哥笑着对母亲说“在外也好见见世面”。大哥伸出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多的糖”。我们朝大哥摆摆手,母亲偷偷地流下眼泪。
大哥全脚出门,父亲后脚进门。一个月未到,公社邮递员送来一封加急电报给队长,队长叫人带口信说我大哥出事了。父母亲丢下农活,光着脚丫往队长家跑,问问到底咋回事?队长吞吞吐吐只说出点小事,旁边的社员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更有幸灾乐祸的,他们私下议论说“地主作恶多端,他的下代得到报应”。父母亲哪些闲工听这些,只是担心大哥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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