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已随时光去——素描李清照《孤雁儿》

那人，已随时光去——素描李清照《孤雁儿》

孤雁儿

【李清照】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一觉醒来，日光流泻入罗帐，她趿着鞋去推窗，不自觉哎呀一声，初春的时节，窗外竟积了厚厚的雪。

他在她身后一边穿衣一边道：“后半夜落的雪，昨夜你睡的早，自然不晓得，怕你夜里冷，暖炉又叫人添了炭火。”

她回过头想仔细看看他的眉眼，可他只顾低着头自说自话，叫她看不清楚。她略有些怅然若失，回头继续看那雪，看着看着突然起了个活泼的念头：城外那几树梅花前两日刚开，今日铺了这春雪和亮闪闪的日光，不晓得是怎样一番含羞带娇的意趣？

她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一转身，他手执一件大氅迎面而来，把她裹了个严实，一边嘴里抱怨着：“虽然是春日，就着窗这么站着，也要叫寒气侵体。你已经这般单薄，自己还不知道注意些。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她的心不知怎的轻轻一颤，好似那春雪也掩在了她的心头上，听了他的话犹如经风一掠，飘飘扬扬的下来些雪花，她不解，犹自快活的说：“今日好天，我去踏雪寻诗，再折两枝梅花来给你插瓶。”

他如往常一样笑意盈盈的望着她，包裹她的手还没有放开，鼻息拂过她的面，却有些微苦的味道。她仍觉得有些冷，想往他的怀里再挤一挤，一个轻微的动作，却突然扑了空。

身下是藤床蒲褥，眼前是梅花纸帐。是一个梦罢了。

又是初春时节。

她懒懒的起身，窗后小案上的沉香似燃非燃，不见袅袅，苦味却尚未散尽，她盯着那玉炉发了片刻的呆。

原来是这沉香入梦。入了梦也是苦的。

她过去不喜欢沉香，嫌味苦，焚起来如煎药一般。可是她夫君却喜欢，说较之檀香更能凝神静气，最适合清心养性。自他病后，沉香之苦果真被煎药的苦味替代，她却怀念起沉香的悠扬纯厚来。

如今这味道日夜相继，她倒是习惯了。只是怨自己懂它懂的有点迟。

习惯性的去推窗，清晨的凉风拂面，她望着那清风将昨夜大梦如吹拂落花般吹到脑后，却清清亮亮的听见那声音：“虽然是春日，就着窗这么站着，也要叫寒气侵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一波才动万波随。

那是他病前的最后一个春。那年春天遇上一场难得的春雪，她兴奋不已，去梅园踏雪寻诗，得了好些佳句，回来一一诵给他听，他把她折的梅枝插在书房的案头，赏玩多日，还照着描了几幅丹青，那画纸上斑斑点点的红，勾勒出她最爱的花儿的娇态。

再往后她仿佛不再关心人间日升月落时节更迭了。

那听她念词，为她画花儿的人已随旧时光而去。

只剩下浮云野马，时光如水。

蓦地，不知哪里飘飘渺渺的传来笛声。小丫鬟端着水盆推门而入，笑道：“从窗外看到夫人早起了，今日那笛声倒比前两日迟了些，夫人眠浅，我还怕那笛声扰了夫人休息。”

她听那笛声，分明是一曲《梅花落》，正是初春应景的曲子。

小丫鬟看她夫人并不着急洗漱，立在一旁随她听了会儿曲子，问：“这两日总有人吹这曲子，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她回答：“这汉乐府《梅花落》，主题正是赞叹那凌霜傲雪的梅花。眼下这时节梅花含苞待放，这一曲想来是为催绽那一树梅花吧，可惜没有雪压枝头，空有艳丽，却少了些半遮半掩的娇态。”

若是那一天，有这样一曲来和那景致，才是妙极。

她疑心自己并没有醒。

小丫鬟听的半明不白，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劝道：“听人说梅园的梅花开了不少，夫人久坐房中，好久没有出门了，今日虽有些阴沉，倒并不冷，我陪夫人去梅园逛逛可好？”

她晓得小丫鬟是一片好心，又闻那笛声吹的窈窕，城外的梅园可还似以往吗？她被那梦境痴缠得有些疲累了，出去走走也好。

意欲循城远览，谁料半路竟下起雨来。

小丫鬟心怀愧疚：“夫人，天公不作美，地湿路滑，不如改天再来吧。”

她从车里撩起帘子一角，微微细雨拂面，只道：“无妨。”

春雨贵如油，下的寥落。主仆二人伞也不撑，踏着微湿的石板路，步入梅园。

四下无人。梅花开的冷清。

忽见树木掩映之中，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一手执一枝梅花，一手轻抚下颌，喃喃低语，若有所思，穿行之间，雪花拂在身上也浑然不知。

那便是她了。那梦中踏雪寻诗的女子。折了梅花，要带回去给她的夫君插瓶。

梦醒时分，这天地间，只剩她一人了。

寻寻觅觅，人间天上，不思量，自难忘。

冰凉的雨水沾湿了额发，顺流而下。经过眼角，忽然有了温度。

注：《孤雁儿》一词，为李清照悼念亡夫赵明诚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