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石文珊,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多伦多大学戏剧博士。 现任教于圣若望大学和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 **
阅读了赵淑敏教授的《终站之前》,我有两点感想。
第一,对一个优秀的散文家而言,散文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很多文友可能知道,赵淑敏教授萌芽写作是在15岁时,当时她将自己在中学 作文簿里的一篇文章抄下来,鼓勇投稿给台湾的一家《民声日报》的刊物,被登载出来至今几乎70年了。 这70年来除了很短暂的几年外,她从不止息创作文学,甚至于当她在大学任课繁重,并需要兼顾家务和养育三个孩子的忙碌年代,仍然是一边 做史学研究,发表论文,一边书写文学,出版27本创作。 她多次说过,史学研究是她的「义之所归」,而文学创作才是她的「情之所钟」。
在学术研究上,赵教授留下不可磨灭的足迹。 她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上开垦荒地,专治清代以来的海关及关税制度的沿革,以及海关的改革与中国财政的关系,走出一道重要的路径, 让后面的学者继续在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是研究中国现代化经济制度发展不可或缺的一块。
然而,她始终不愿意放弃「情之所钟」的这一块。 虽然希望「鱼与熊掌」都能把握,但教学和研究的工作量很重,只好将文学「变成难舍的半明半暗的情妇」。 即使如此,她的创作量还是大的,始终不绝如缕。 怎么来的时间呢? 苛扣睡眠,少量休息。 我从她的散文中可以看到,她在忙碌之余,正职完成时,心情放松时,突然观察到世界,或者悟到了什么想法,于是泼墨成文,写出一篇精彩的散文。 从课堂里回家晚了,看到街道上的霓虹乱彩,虽然丑陋,总比黑暗好些;另一天,从学校出来,滑了一跤,自己先不感到痛,更怕学生是看到,心情尴尬。 这些感受我也有过,我可以体会;但淑敏老师能将它发展成一篇美文。 散文确实是她的生活方式!
后来在她从学术界退休之后,移民美国,跟文学的缘分又延续了二十年;它不再是情妇,而是全职的工作-淑敏老师所说的「文化义工」的生涯。 她开始了在海外替华文文学播种的时期。 除了继续辛勤笔耕之外,她更在小区教授文艺课程、批改文友的作品、编辑书刊、演讲座谈。 这样她扎根在纽约了。
其实,从她还不到十岁跟着姊姊赵淑侠每天去重庆的几家书店报到,在顾客的腋下钻来钻去,找大人书、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来读,她这一生,到底是文学灌溉生活,还是生活支撑文学? 文学和生活在她的一生里可以说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互为表里。 淑敏老师如同她那一代的许多人,从小因为国家时局动乱而四处搬迁、不知何处是真正意义的故乡,文学成了她真正的精神故乡。 阅读、写作、教课、编书,就是她回归这个精神母国的一种方式。
我的第二点感想,是看到一个历史学者如何编辑了回顾自己一生的文集 。
淑敏教授被评论家称为文学的「多面手」。 意思是说,她能写多种文类和题材。 至今除了出版12、3本散文集外,她 还出版过长、短篇小说7本,另外还写传记、广播剧本、儿童/青少年读物 ,也在报章的专栏书写议论性及具有社会课题的杂文,获得读者的喜爱,也得到各种文学奖项。 但其中我觉得她的写文学性的「主观散文」成就最高,产量也最丰盛。 所谓「主观散文」是从英文familiar essay,是以作者自身经验为主题,表现个人风格和个性的散文,它的内容是非虚构性的,本身就是注重经验、回顾往事的一种文学体裁,作者不厌琐细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描述出来。 就像一个拼图一样,让读者将一片片的puzzle组合起来,小可以窥见作者的个性和人格特质,延伸到她的家庭、交友、 社群;大可以反映出一整个时代的精神面貌、沧桑变化。 往往,好的散文集具有一种历史感,传达某一种史观。
《终站之前》这个书名让人耐人寻味,如果把人生看成一个旅程,终站就代表生命的结束,带来 一种沉重之感,一种「生而有涯」的领悟。 确实,这个集子是淑敏教授在罹患大病后达到五年的安全期而编辑的,有一种里程碑的意义。 借着这本散文集的文章,她等于为自己的一生到现在为止,做一个回顾和总结。 选出的文章她人生各时期的亮点,展示她童 年、少年、青壮、到盛年熟年的身影和声音。 在她的笔下,家人朋友、生活旅程、自然万物、以及有特殊意义的小对象,都成为创作的对象。 这些客体经过她的朴素生动的描述,都被激活、照亮了,成为一种带有艺术趣味的文本。 所以,虽然暗含人生来到了尽头,却没有伤感自怜的意味,而是洋溢 着欢喜感恩之情,启发读者要珍惜当下,爱护生命,懂得人间烟火味,回顾每一刻人生的好风景。
有人说,「没有经过咀嚼和反省的人生没有深度和价值。 」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散文都是有感情容量的文章,也都是言之有物的文章。 淑敏老师的叙述声音平实真挚,情感素朴温婉,说理平和理性。 她的文字不特别流丽娟秀,反而有时感到有点涩,但就像台静农先生所说的,「文章要涩一点,像吃橄榄一样,才能越嚼越有味道」。
这本文集按照题材分成六大类,我觉得感人至深的是第一类和第二类,「念我父我母」和「 昨日的暖风」,正好表达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孝悌精神,孝是顺从发扬父母,惕是对朋友有爱、有义。 虽然淑敏教授完全没有道德教化的言词,她的散文却默默发扬这样的精神。
「念我父我母」的九篇文章,是作者以人子的口吻叙述父母生前种种,笔尖饱含着孺慕之情。 比如谈到母亲,作者说在她的母亲死后多年,仍然 每天无时无刻的看见母亲的形象,不是老年的样貌,而是幼年记忆中「青春正盛、巧笑倩兮」的母亲的容颜,一生都镌刻在心中,不曾消失,这是多么深刻而又暖心的至情! 同时,作者更写到母亲给她的影响,在音乐、诗词上的启蒙,在手工缝制, 修整书籍上手传身授的母女时光,使她在艺术文学上不知不觉开展了兴趣,播下了种子。 母亲其实怎么知道这个女儿后来就成为家族的「太史官」呢? 作者留在父母身边最久,成为他们的支柱,送他们离世,最后记下他们的精神面貌,流传于世。 这个亲子的缘分是多么美好!
今年六月当我把这本散文集带回台湾,借给我那虚岁一百岁的老爸看,问他哪一篇最喜欢。 他立刻就说那篇<小扇子>,描写作者的老父亲 独自一人去欧洲旅游,回来后给女儿们带来意外的小礼物:一个扇形的钥匙环。 我爸解释说那个父亲不善表达感情,所以借用一个小礼物来替他说话。 我觉得老爸不但读得很透彻,而且对有多个女儿的父亲角色很有共鸣。 作者提到她的父亲沉默刚毅的气慨,其实是要掩饰内心的柔软脆弱温情, 有时甚至做出严厉专制的举止,遮掩底下是深沈的爱,但总弄得儿女怕他,不敢接近他。 所幸「知父莫若女」,与父亲有同样倾向的作者,其实早看透他的寂寞。 她在抚弄这个钥匙环时,总会想起「爸爸旅行意大利时的愉快时光,那种喜悦超过我亲身感受」。 我的老爸大概真正感动到文章中女儿与父亲的心意相通吧!
「昨日的暖风」这大类里,可以读到作者对友情的珍惜、感念,虽然好些文章写的是友情的逝去。 <不曾再见>是我最喜欢的一篇。 写的是一位日本留学生,在她的中文课里学习, 课业结束后,师生两人维持着多年投契但无为的 跨国君子之交,由于一次错过了对方的电话,造成11年后才获知他已经过世的噩耗,而那一通电话就是对方死前的道别。 这篇散文读起来令人惊乍哀伤,情何以堪;但结尾作者收录了一首 日本歌《化之千风》,诗意的歌词将这层悲痛提升到高度抒情的境界, 带来一种宽慰和幽思,似乎让幽冥两隔的好友彼此都放心了。 (「请别在我的墓前哭泣,我已不在那里安眠/我已化之千风,千缕风/ 吹向那无边无际的长空」)。
也许年轻的读者不知,早期淑敏教授的短篇小说中,曾经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视角, 所以或许不奇怪可以在这本散文集里,看到她坦然直视自己在婚姻中的女性处境。 <星星依旧闪亮>书写20 年前的情人节丈夫从美国寄回家的一条项链,令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不自觉的回顾起尘封的往事。 她在二十岁时为情所动,经过奋斗和煎熬而成婚, 却发现自己立刻被家的牢笼捆绑,先生对于她的处境毫无支持与安慰,自顾自出国留学后,她 独自带着两个宝宝守着并不坚固安全的家屋,经历小偷和台风的威胁,心境的惨淡怨怒,可以想见,有三年不曾提笔写作。 后来靠着自身的毅力,逐渐的走出一条稳健的道路,那是后话了。 睹物思前,「如今捡起这个褪色的项链,还是会有隐隐的痛楚...真得到快乐,是在挣扎着找到自我,将自己由『牺牲品』心态释放出来以后的事。 」这篇犹如自白书一般的文章,让我们看到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女性,如何经历了亲密关系中的两性不平等, 再借着更多的努力来得到自我完成。 我们心疼之余,希望这一代的两性关系更加平等、自觉。 我们似乎也窥见淑敏老师从来不愿意别人以「女作家」的名衔安置在她的头上,因为在上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许多女性散文作者都被社会期待写一些所谓的「女性题材」,从厨房、闺阁到育幼,或者梦幻型的软性文学,而淑敏教授写报纸专栏时以「 鲁艾」为笔名,多少读者以为那有着雄健笔力的「鲁先生」是个男性作者!
<抹去的前尘>是最后一个大类,也是带着豪气、善于说理的作者转化为女性笔触的温柔婉约。 这里的几篇散文似乎有《诗经》那种对两情相悦的朴素大方,浓烈 直白的表达。 <凝眸>、<忆长安,最忆桥梓口> 这两篇描述与年龄无关的爱情,是灵魂投契的相知相惜,抗拒世俗对「黄昏之恋」的批评 。 两人的身影彷佛停格历史古城长安,与才子佳人的灵魂永恒相依;而在充满了烟火味的夜市摊子,一起小吃、合啃一个饼的开心,充满了画面感、 代入感,人在图画中。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残荷的声音>和最后一篇<长青的老松>书写「 失去爱侣」的哀痛。 <长青的老松>写作者进入墓园,对逝去的爱侣说话 ,回顾两人十年的恩爱时光。 这个写法已经超越了死亡的界线,将对方放进了自我的意识里,永远对话,永远珍惜。
<冷雨,宁静>告诉读者,行到了人生的终站之前夕,又是孤身一人,但没有懊悔,心中坦然,没有失落感,因为「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了」,人生的义务,奉献,都已经尽责;对人对事问心无愧;该追求的、该奋斗的,也都争取过。 现在又走到原点了,完成人生的一个圆形。 作者提到,从幼年时期,自己就是早熟多虑的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性格,重责大任都是先扛在肩上,可见年少时期她已经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笔锋中带着沉重的自省。 然而,另一方面而言,她的性灵也从来没有因为饱经世故而变得世俗或老成,反而她仍保有一种纯真洒脱,一种灵动的眼光,一种赤子之心。 在另一本散文集中她曾经写过:
“二十几岁的时候,看见一朵红得过头的玫瑰、几片欲落的枯叶、欢跳国门前的赤足学童、 吃力地拖着脚踏三轮车卖货的小贩,常常会逼出自己的眼泪来。 如今真的变了...人世的灰 黯痛苦固然逃不脱我的眼睛,一颗心却常能不自觉地去拥抱喜悦,即使从苦涩、坎坷、不 平中也能品出获益的美味,发现牛角尖外的天地竟是这般广阔。 <小小车>”
此刻,在终站之前的若干岁月里,淑敏教授能欣赏孤独的宁静和美感。 谁知道这是否就是终站呢? 有些作家也是老骥伏枥,不舍心力的继续文学创作直到高龄,如诺贝尔文学奬的得主Alice Munro曾经罹患癌症及心脏问题,十多年前曾宣称自己将退休,然而无法抗拒继续浮现胸中的很小说点子,再度提笔写作。 或许,当灵感来临,淑敏教授也将再次写下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