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经常跑图书馆，跟跑书店的频率差不多。可以说在没有上学之前我就知道去图书馆蹭书看了。
很久没有去图书馆。最近本地新建图书馆开张，又去一趟，崭新的建筑，宽敞的阅读环境，引得很多人在其中静心阅读。入新馆不能空手而回，参观一番之后借了两本书出来。一本是关于软件使用的，暂且不去说它，也没什么好说的。另一本，《江湖外史》，一个署名王怜花的人写的，是关于古龙和金庸小说的杂文。现在说古金的人实在太多了，差不多跟说红楼的人一样多了。稍稍看过几遍的，有头有脸的，没头没脸的，都以专家自居，出来轻薄一番。我这么说没有一点菲薄之意，实在的，我也看过不少，只是他们是真正的读者，我只是看客而已。比如这位王怜花，真正的喜欢阿，不但喜欢，而且时有感悟，这是很难得了。
说金道古，这本书并不是最好的，有几个观点论据我都不甚赞同。我不是看他怎么把古金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给演绎分析得如何精确，如何入骨三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不过是古金结的果子，他来采摘而已，我也不必在此大费口舌了。我看中的只是他在文中所表达的那种生活态度，以及对生活的看法，那才真是最最难得，不得不在读后好好嘀咕几句。
心想细细扳扯一番，实不知该从何说起。当年看胡兰成说张爱玲：
“爱玲的聪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当时看了，跟胡兰成的感觉相似，就觉得原来自己以为懂了的东西其实未必就真懂。现在看这部《江湖外史》，则有“原来也有人这么想，原来早有人这么说过的了”之慨。
这本书，旁摘博引了很多名家以及他同辈好友文人的文墨诗词，通篇灌输的一种思想就是，生活是用来享受的，他一直都，谆谆善诱的，劝说读者要及时行乐阿，不要错过了好时光。全书中最好的一句话，在我看来，就是“我要用生活来消磨生活”。整句是这样的——我忍不住要摘抄一些有意思的句子，就像眼前横陈着诱人的肌体，心痒痒的只想触摸一下：
“我想我对及时行乐是有很深很深的体会的，那也许是随心所欲，也许随遇而安，也许是随波逐流。而现在，我只想在雕刻时光中眺望时光流逝，因为我喜欢用生活来消磨生活。”这简直就是一种人生格言，就像他引用的萨特的一句话：“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又让我认识到那没什么意义。”
书中被引用的诗歌，很多是他的那些同学的作品，也有古代，也有外国的。我大概对诗歌的格式先入为主的缘故，所以觉得这些或可称为是散文诗，而不是纯粹的诗歌。有些很有点意思，比如西川的“啊，凭着这易损的肉体我竟走过了 一段如此多梦又多劫的路程”；再比如麦芒的“我和你之间的友情 虽然时常令我痛苦 却正是这种痛苦证明了它是高尚的”；还有麦芒的这首：
我不想高山，不想大海
不想任何与庞大相等的事物
也不想装扮成它们的伴奏
你只需叹息，像一场梦
你只需存在，哪怕被毁灭
这一切已经足够幸福了
就不要再追求什么不朽
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很多人引为经典，但这首完全代表了另外一种观点。人并不单纯是为自己活着的，人总是为着别人活着的。所以这首，我以为更接近生活本身。但我最喜欢的是一首绝句，也是他的同学清平所做的：“太白枝头看，花开不计年，杯中浮日月，楼外是青天。”以前觉得“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有“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读后真是潇洒。但他们终究是“偷得”，是“因病得闲”，还是有羁绊，有牵挂。现在清平的这首诗，居然全都放下了，更彻底，与“无立足境，方为干净”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生活就是一种态度问题，这是书中着重强调的。书中有好几篇就是以此作为文章的重心所在。生活其实是一种很私人的行为，但人们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拿自己的与别人的去印证，去比较，然后得出貌似正确的一种行为规则。作者所倡导和向往的生活在古金书中都是有例可循的，那就是《天龙八部》中的无名老僧，是《陆小凤》中的老板朱停，甚至是《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现实之中，他举例他的同学韩卫东。其他数人尚可在古金书中见到，现在就摘录一些关于他这个同学的记述。
“我的同学韩卫东，学汉语专业，熟背中原音韵，精《五灯会元》，英语也好，当年他多次和我说道，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是做收发室的看门人，与世无争，自在生活。韩并不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相反，他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桥牌打得好，足球踢得好，生机勃勃。他之所以能那样想，是因为他有着强大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他内心是平静的。……历尽劫波后，他最终选择了职业经理人生涯，加入乏味的中产阶级的队伍。即便如此，我想他依然能寻求到内心的平静，因为以他的智慧，外在的一切已无损心灵的修炼。”
这就是这些人的共同点，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很明白生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他们都能够凭藉着充沛的内心世界，与外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还有一段，也是必须摘抄的，作者也同样是从杂志上抄来的。故事就不全抄了，篇幅挺长的，这则故事据作者所说刊登在1997年2月14日出版的《三联生活周刊》上，我只抄录其中一段：“事实上，我在各方面都努力学会克制自己。几年前，我戒酒，现在我戒烟；也许这只是因为无聊。以前无聊时就学会抽烟喝酒；现在则要学会面对。无聊时还会找姑娘，寻找爱情，我不知道能否把这个也戒掉，我想过一种古板的，寂静的生活。”我喜欢这段，我也希望这话能够是我说的，是我想的。
读这本书，常常会有种白看了的感觉。书中关于古金的一些小说情节以及人物我同样是熟能详之，对于他所引用的一些古文诗词，也是眼熟之极，但出现在他的笔下却有十分新鲜的感觉。比如《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又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还有李白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而游，良有以也。”这些熟极能流的词句，辄然目睹，感慨依旧万千。
某年在武汉闲逛，临回来那日，时间尚早，闲着没事，去武汉的博物馆走了一圈，参观了曾侯乙墓出土文物，走马观花，匆匆而过。在展厅与展厅之间的一个过道上，看到作为临时展出的一些竹刻挂饰，雕刻有古人古文以及一些对联，忽然就站住了。细细观赏过去，研读上面的文字，竟然沉浸其中，久不愿离。刻的都是一些寻常的诗文，如一副对联是“一张瑟半壶酒，二尺剑万卷书”，还有陶渊明的“田园将芜胡不归”，王羲之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都抄录了全文。但是就感觉着有一些什么东西撞击着自己，却又捉摸不清。现在想来，这里表现的就是一种人生态度。
向来很少看一些现代人的纯文学作品，以为就像是浸泡过度的泡芙，无论怎样晾晒拧干，都仿佛湿漉漉的里面汪着一盆子的水。偶尔在看的也只有两个香港人的散文，董桥和迈克颇对我的胃口。对于他们的文章，内容倒似其次的，理解与否无关紧要，好像更多的只是一种文字上的阅读享受。这次在图书馆借了两本书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蹲在井底的蛤蟆，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竟然忘乎所以了，忽略了井口外依然有着大片的蓝天。我自己的，毕竟只是零碎，不是一块整的布料，裁不成一件成衣。《江湖外史》的好处在于，很多想法，在我只是一个想法，他却告诉我，以前，已经有人想到了，也已经有人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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