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人偶
(1)
早上九点三十分,浩平被手机的蜂鸣声吵醒。他从被子里探出手,闭着眼在床头摸索。烦躁的眉毛,用力的向下压着眼皮,鼻梁上挤出几条褶皱。当手机与手指碰触后,手指灵活的捉住了它。于是,手机被牵引着送到眼睛上方。
他一只眼紧闭着,另外一只眼则张开一条缝隙。屏幕的光亮,让那条刚刚张开的缝隙,快速的闭合着。肌肉配合眼部的动作,把一侧的嘴角用力的拉了上去,让眼睛陷在一堆褶皱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楚屏幕。他没有去找眼镜,虽然是近视,只要屏幕距离足够近,他还是能看清楚屏幕上的字。
他划亮了手机,调整着屏幕与眼部的距离,然后快速的浏览了短信内容:晚上11点半,陇西镇大王庙,村东头第三个门接人,送到市里。双倍车费,切记!
“他妈的,这么早约晚上的车。操!”当他看清楚时间后,一边咒骂着,一边扔下手机,拧动身体,把被子掖了掖,侧过身,闭上眼又睡去了。
浩平原来的工作是一家出版社的图书发行员,前两年图书市场不景气,出版社发不出工资。他就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靠亲戚朋友凑的钱,买了一辆银灰色的捷达汽车,干起了网约车。
他干网约车这事,其实早有打算。网约车刚出来的时候,他就打着出差的名义,找网约车司机了解情况。那时专职的网约车司机,一个月能收入上万块。这个收入,对于生活在地级市的他来说,已经算是很高的了,毕竟这里的平均工资才三千块左右。况且,网约车不需要特殊的要求。不需要像出租车那样,考一大堆证件,只要自己有车就能干。网约车不像出租车那样,把每个月辛苦赚来的钱,一半交给出租车公司,赚的钱大部分是自己的,平台只收很少的一部分。只要给车多上保险,开车小心谨慎,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浩平拿到驾照的时间,比和老婆认识的时间还长。虽然自家没买车,也不是天天摸方向盘。但在出版社这么多年,公家车没少开,也算是个老司机了。最关键的是,开网约车时间自由,不用朝九晚五的打考勤。更不像在出版社工作时那样,需要求着谁、供着谁,只要熟悉道路就可以了。即便不熟悉路况,还有导航呢,一点也不用担心。打开软件,坐等生意送上门来。
再见了,出版社。再也不用四处求人进货,不用催着收货款了。不用背着几本过期书刊挤火车,挤公交了。不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夹个破皮包,跟个狗似的到处乱窜,看人家脸色,被人家看不起。他用了10天的时间,把自己的客户一一交接给了同事,一身轻松的跑起了网约车。
浩平今年34岁,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托了出版局领导的关系才进到这家出版社工作。因为专业不对口,被安排到专业度相对较低的发行部。离职时,已经在出版社工作了10年。
浩平和妻子心怡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老城区中心的第三小学读二年级。因为学校离他父母家近的原故,孩子就跟着他父母住在一起。浩平两口子住在高铁站新区,一套新买的两居室里。离父母和孩子远,又加上两口子每天都忙,一家人一周只能团聚一两天。他们像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操心费力的想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个优渥的未来。以响应那句,‘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谎言。可是父母们真的不知道起跑线再哪,但架不住老师每天向他们灌输。谁谁谁上了课外班,学习成绩提升了。谁谁谁参加了国学班,变得懂事了。谁谁谁学习珠心算,智力水平提高了...。他们这才领悟到,原来起跑线就是补习班呀。可是报班就要花钱,这让平凡的两口子心里产生了不小的压力。不报班、不学习总感觉对不起自家孩子,也怕被同学、老师看不起,影响孩子的心智发展。为了一个个的课外班,游学课,他们的钱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孩子懂什么起跑线!这分明是给家长设的,就是想方设法的从家长口袋里把钱套出来。你不出钱,孩子就比别人矮了半头。正是自尊心建立的时候,谁忍心把它压制了呢。
每个孩子的起跑线,分明是划在了他们的父母身上,在他们成为生命之前就已经划好了。或许,划在更远的祖先身上。
浩平就是为了这根起跑线,辞了出版社稳定的工作,一门心思的干起了网约车。
刚开网约车的时候,浩平还有几分热情。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十几个小时,一天能收入五、六百元钱。加上早高峰、晚高峰的时段补贴,每天满二十单的额外补贴等等,扣除了油钱,每个月还真能赚到一万元钱左右。这让他觉得,换这份工作是正确的选择。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平台补贴政策越减越少,网约车司机却越来越多。本来就一块蛋糕,引来了无数蚂蚁分食。
干了没几个月,他从早出晚归,变成了晚出晚归,钱也交的少了。老婆抱怨他变懒了,他回复说:“早起活不好,又全堵在路上,光费油,拉不出钱来。”
他老婆心怡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能体会到他的辛苦,也不怎么管他。她知道他的脾气,如果能努力得到,他不会在家偷懒。最近几个月,浩平每天都是吃过午饭才出门,到后半夜才回家。前段时间,他连续几天不出车,就一个人在家里呆坐着,什么也不干。心怡想着,他也许是到了疲惫期,休息几天就休息几天。自打他干上这个网约车,还没有正经的休息过。她知道现在活不如以前好干,怕他着急,就劝他说:“钱不是一天能赚完的,该休息也要休息一下,毕竟身体重要。”
有时,她也会提醒他说:“早出早归,别总是晚上开车。视线不好,容易出事故。"
浩平则回复说:“放心吧,都老司机了。我会注意的,你晚上早点睡,不用等我。”
两年多网约车干下来,心怡也没听他说过出什么大事。偶尔有个刮车、蹭漆的事,也都在保险的范围里。总体来说,钱是比以前在出版社赚的多了,就是人太辛苦了。原来在出版社时身材保持的不错,1米75的个头,始终保持在140斤上下。两年网约车干下来,脸黑了、人胖了。长了30多斤,全都显到肚子上。站着的时候还好些,坐下的时候,肚子圆滚滚的挺出来好大一块。以前的同事偶尔见到,都说他是钱赚多了也发福了。
心怡在一家商贸公司做行政,离家不算远。每天七点半出家门,八点前准到公司,中午又能回家做饭,吃过午饭还可以休息一下,再去上下午班。小城市的生活,不像大城市那样忙碌。心怡每天很早出门,浩平就有了足够的时间睡觉。等她中午回家做午饭,才会把他叫醒。昨天晚上,浩平送完最后一个乘客,回到家已经凌晨二点多了,简单的洗了洗,就睡下了。若不是短信声把他吵醒,他还会睡到心怡回家的那一刻。
十点半钟,浩平再次被短信的蜂鸣声吵醒。
他烦躁的划开手机,看到同一个号码发来的同一条信息:晚上11点半,陇西镇大王庙,村东头第三个门接人,送到市里。双倍车费,切记!
第二通信息,让浩平感觉有些生气。倒不是信息烦人,毕竟是送钱上门的生意。是因为休息被打扰到,而感到生气,那是很多人都会有的起床气。如果换在他醒着的时候,他也许不会在意,最多嫌这个人太啰嗦了。他开了两年网约车,头一回遇到这样细心的乘客。一般乘客预约,大都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最多不会超过半天预约。时间太长了,司机也不可能干等着,或是从很远的地方再专程的跑回来接。熟悉的客户或朋友,一般也是一通电话,或是一个短信。不会像这个信息一样,固定的一小时提醒一次。
这是怕我没收到信息,还是怕我忘记呢?浩平心里想着,拿起手机,回复了一个“好”字。把手机一丢,又继续做他的梦去了。
在他的梦里,他依然开着他的捷达车。独自行驶在一片孤独的夜里,在茫茫的旷野中,漫无方向的狂奔着。没有路,没有方向。四周一片漆黑,孤独的两根银色光柱,随着车子的颠簸上下挥舞,像是两把利剑,直抵黑暗边际。寻找着黑暗的弱点,想一下子刺破这黑暗。
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拼命的踩着油门,想要逃离黑暗。可不管怎么努力,他始终在黑暗的漩涡里盘旋。即看不到前路的尽头,连来路上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码速表的指针已经超出数字的范围,到达它能到达的最顶端。他听到马达不安的喘息,仪表盘上的警示灯开始闪烁,车子已经到达危险的边缘。他闻到浓重的汽油味道,低头向下看时,一股暗红色的汽油已经覆盖了脚背,正翻滚着向上涌来,一瞬间就淹没了膝盖。他下意识的去按安全带锁扣,而安全带却卡死在插孔里,无论他多么用力的去按,也有办法打开。
他尝试着打开车门,车门同样死死的锁着,像是要把他困在车里一样。他用力的拉扯门锁开关,叭的一声,门锁的扣手被拉断了。一半在手里,一半还留在车门上,可车门依然稳稳的锁着。他丢下手里的半截扣手,用脚去蹬车门。由于整条腿都已经淹没在汽油里,他的脚缓慢而无力。当脚与车门接触的刹那,脚被车门包裹起来。车门不再是硬棒棒的金属,倒像是一块有弹力的胶皮,当脚掌离开车门时,车门又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仿佛要从狭窄的发动机厢里跳出来,用更大的声音刺破黑暗的静谧。火终于燃起来了,巨大的火焰一下子把车厢吞噬。火苗在他眼前上下的狂舞着,狰狞着向他吐着火红的舌头。他感觉到火的热烈,他浑身燥热,他想大喊,可是他的喊叫声,却被淹没在马达的轰鸣声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张着嘴,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仪表盘上的红灯密集的闪烁起来,伴随着连续的蜂鸣声,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浩平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额头渗出了汗滴,他被刚才的梦吓到了。他喘着粗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侧身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带上,看了一眼卧室里的石英表,十一点三十一分。他从床上找到手机,划开屏幕,收件箱里有一条未读信息。他点开那条信息,依然是同一个约车内容。每一个字都没有变:晚上11点半,陇西镇大王庙,村东头第三个门接人,送到市里。双倍车费,切记!
只是发信息的时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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