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荒原与微光
陈默在书房那把椅子上,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整整一夜。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城市,也吞噬着房间里最后一点微光。电脑屏幕早已因休眠而变黑,将他彻底抛入一片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黑暗中。林晚离开时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响,像一枚钉子,将他最后的某种期待,牢牢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他看到了。他知道了她的逃离。
一种混合着巨大难堪和更深重绝望的情绪,像沥青般粘稠地包裹着他。他甚至在那一刻生出一种近乎恶意的、自暴自弃的念头:也好,让她看看,她一手参与塑造的婚姻,把她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丈夫,变成了怎样一个会在深夜搜索抑郁症症状的、可悲的怪物。
可是,这股恶意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被更深的虚无感取代。指责她,又有何用?他自己,不也同样在这场漫长的冷暴力中,扮演了沉默的帮凶吗?用冷漠回应忙碌,用回避对抗理性,用摄影社群那点虚幻的共鸣,来填补身边真实的空虚。他们像两个技艺拙劣的舞者,在名为婚姻的舞池里,固执地踩着自己的节拍,结果只能是互相践踏,遍体鳞伤。
天亮时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四肢因久坐而僵硬麻木。他走进浴室,镜子里的男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胡茬凌乱,眼神里是一片燃烧殆尽后的死寂。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反复扑打在脸上,试图唤醒一些什么,但徒劳无功,只有皮肤传来的刺痛感,提醒着他尚且活着。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家,这个书房,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每一寸空气都在挤压他,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控诉。他必须出去,去一个没有林晚痕迹,也没有他们共同回忆的地方。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地背起那个落满灰尘的相机包,走出了家门。清晨的街道,刚被雨水洗涤过,透着一股清冽的寒意。早高峰的车流尚未完全汇聚,但已然有了喧嚣的征兆。他逆着人流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过他们曾经一起逛过的超市,路过那家他们庆祝第一个结婚纪念日的小餐馆……这些地方,如今都像一帧帧褪色的默片,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和声音,只余下空洞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焦的能力。镜头里的世界,是模糊的,失真的,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那些他曾热衷捕捉的生活情趣、光影变幻,此刻在他眼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毫无意义。他颓然地放下相机,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城市边缘,一片正在拆迁的旧城区。断壁残垣突兀地矗立着,裸露的钢筋像扭曲的骨骼,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碎砖烂瓦堆积如山,杂草在瓦砾间顽强地探出头。这里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充满了破败、荒凉和终结的气息。
奇怪的是,站在这片废墟面前,陈默那颗一直紧绷着、无处安放的心,竟奇异地感受到了一丝……共鸣。这里和他内心的景象,何其相似。都是繁华落尽后的残骸,都是被时间和生活摧毁的现场。
他重新举起了相机。这一次,他的手指不再迟疑。他调整焦距,光圈,快门速度。他开始拍摄。不是拍摄美,而是拍摄“真”。拍摄那半截残墙上斑驳的广告画碎片,拍摄窗户空洞后摇曳的枯草,拍摄锈蚀的铁门上手写的、模糊不清的粉笔字,拍摄一只野猫警惕地从瓦砾堆上跃过的瞬间身影。
他的动作从最初的机械,逐渐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不再思考构图是否完美,光影是否和谐,他只是忠实地记录着这片荒原,记录着这些被遗弃的、破碎的细节。仿佛通过镜头,他正在将自己内心那片同样荒芜的废墟,一点点地挖掘出来,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尖锐的痛楚,伴随着某种奇异的清醒,开始在他体内复苏。他意识到,他和林晚的婚姻,或许也走到了这样一个“拆迁”的边缘。那些曾经共同构建的情感建筑,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是任由它彻底坍塌,被时间的尘埃掩埋,还是……还有重建的可能?他不知道。但站在这片真实的废墟前,他至少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假装一切安好。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取景框时,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年轻人,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
陈默吓了一跳,转过身。一位穿着朴素、面容慈祥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面一只画眉正清脆地鸣叫着。老者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居民。
陈默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者却自顾自地走上前,眯着眼看了看他相机屏幕上刚拍下的一张照片——那是一扇完全被爬山虎吞噬的旧窗。“拍得挺清楚。”老者点点头,又指了指那片废墟,“这里啊,以前可热闹了。街坊邻居,孩子哭,大人笑,锅碗瓢盆叮当响……现在嘛,都没喽。”
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感伤,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时代变了,地方也要变。”老者看了看陈默,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外在的疲惫,看到他内心的动荡,“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是这推倒重建的过程,难受了点,灰大,噪音也大。”
陈默心中一动。老者的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他心中某把锈蚀的锁。
“推倒了……还能重建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地问出了声,声音沙哑。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提了提手里的鸟笼,画眉叫得更欢快了。“那得看你想建个啥了。要是还照着老图纸,用着旧材料,那建起来也还是老样子,该漏风漏风,该裂缝裂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默一眼,“关键是地基还在不在,想不想,以及,愿不愿意换个新样子。”
老者说完,提着鸟笼,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了,留下陈默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地基?他和林晚的地基是什么?是曾经炽热过的爱恋?是共同生活多年的习惯?还是那份被社会和法律认可的关系契约?他想不想?他当然是想的,否则不会如此痛苦。但愿意换个新样子吗?这意味着他必须改变自己固有的模式,打破沉默,尝试去理解她那套他嗤之以鼻的“运行逻辑”,甚至……学习她那种他曾经鄙夷的、解决问题的“笨办法”?
这太难了。这比他拍摄任何复杂的题材都要难。
他在那片废墟前,一直待到日头偏西。相机里塞满了冰冷的、破碎的影像。当他终于转身离开时,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虚浮,虽然依旧沉重,却仿佛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回到那个依旧冰冷空洞的家,意料之中的,林晚还没有回来。他放下相机,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蜷缩进椅子,而是走进了厨房。他看着那些光洁却冰冷的厨具,犹豫了一下,打开冰箱。里面依旧是他们习惯性分区的食物,他的那边,几乎空空如也。
他拿出仅有的两个鸡蛋,一小把蔫了的青菜,又找到了一包未开封的挂面。他生疏地打开燃气灶,烧水,下面,打蛋,洗菜。动作笨拙,甚至差点打翻盐罐。当一碗热气腾腾、卖相普通的鸡蛋面端上桌时,他看着那蒸腾而起的热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活”本身的暖意。
这碗面,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这仅仅是他对自己,做出的一次微小而艰难的回应。是对那片内心废墟的,第一次清理。
就在他拿起筷子,准备吃下第一口面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他心头猛地一紧——是老家县城的舅舅。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小默……”舅舅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哽咽,“你快回来一趟吧……你外婆……突然昏迷,送医院了……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陈默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舅舅慌乱的声音,眼前是那碗刚刚升起、仿佛带着一丝生机热气的面条。
外婆……
那个曾经给了他第一台相机,告诉他“心要诚”的老人……
那个在电话里总是絮叨着让他“好好吃饭”、“别跟晚晚闹脾气”的老人……
冰冷的现实,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刚刚在内心废墟上探寻到的一丝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笼罩。
他必须立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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