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寇 恩
“姜太公”的真实名字我不知道。有一天父亲这么称呼他,左邻右舍都觉得挺合适,因为老先生和《封神榜》里的姜子牙一样须眉尽白。
我很喜欢“姜太公”这个昵称,这样每次参与老先生摆的“龙门阵”,周围仿佛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听大人说,姜太公年轻时长得俊朗,是唱样板戏的一个角儿,在远近村庄还小有名气。有个姑娘迷恋他,两个人几乎私定终身,可是姑娘家里人嫌他出身寒微家境太穷,逼姑娘嫁给了一个当时有点权势的人家。这是个悲伤的乡村爱情故事,故事的结局是姑娘疯了。这故事本来会像诸多陈年往事一样,一听而过,但是当我得知那位姑娘就是我们原来村子的那个傻婆时,我禁不住潸然。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每个人真地都是一本书,那个整日被家人嫌弃的傻婆曾经也是一位纯情少女,这个其貌不扬的挫老头曾经是少女心头的朱砂痣。
人和人之间的遇见里藏着打开每一本书的秘钥,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因为高傲、麻木或冷漠而不识这秘钥所在。
没有拆迁搬到这个新小区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姜太公这么一个老头。他每天都乐呵呵,有说有笑,讲话总是像唱戏一样声音洪亮,铿锵有力。每日早晨买菜归来,推着他的小车子,一路上逢着熟人便热忱地聊上几句,不急不忙,唠着嗑开着玩笑,直到他家老太太出来催他,他依旧是开怀地笑笑,“喏,就属她着急,就是做饭吃饭,急什么呢?”说罢,晃悠悠地推车回家去。
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担忧。家里曾孙调皮,他喜滋滋地陪他玩,也不骂也不打;家里老伴小辈嫌他话多,不清净,他含笑默会于心,也不怨也不恼,我行我素照样乐呵。他种葡萄栽竹子,建藤架搭篱笆,是个闲不住的老头。夏夜里乘凉,他搬了长板凳,在道路尽头的葡萄藤架下摆开“阵势”来,于是我们这条小道上的几户人家,饭后踱着步,就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他的葡萄架下。大人们聊,孩子们在近旁玩手推车、滑板车,绕着板凳欢呼奔跑,不小心摔了,哇哇地哭闹,大人扶起来,拍拍小屁股,小家伙就继续玩乐去了。暑假的傍晚,我最喜欢坐那葡萄藤架下,听姜太公讲他们那代人年轻时的故事,村南村北的奇闻轶事在他的讲述中活灵活现。有一回讲到村南某个爱唱歌的漂亮姑娘,姜太公形容道,“这姑娘长得水灵!我跟你们说,这水灵得啊,好像蘸了酱油,就可以吃掉!”这么粗粝敦实的形容,当场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那笑声简直是拔地而起,直冲夜空,他家老太太说他,“这死老头子说话没个正行了!”我们全不理会,直觉得姜太公直率得可爱!我头一回发现最有爆发力的语言表达,其实是根植在生活中的,就在平凡小人物的口中。我们的书本上很少有这样原始粗朴又富有冲击力的形容语。
姜太公种下的葡萄树,允许我们邻里间的娃儿随便摘。乘凉的时候,正好摸到几颗透亮成熟的,我就摘了直接吃。有时候葡萄成熟得快,他大清早摘了一家家地送,一串两串,他只给各家的孩子。
姜太公的腿年轻时受过伤,平日走路有点瘸,可老头儿拒绝用拐杖,于是迈步时,受伤的腿就配合着另一条腿垫一下地面,以尽可能轻盈地步态慢慢地走。走远路提重物的话,他自知吃不消,所以他买菜时常推上个小车。不记得是哪一天,他摔了一跤。这一跤,于他是雪上加霜。自那以后,他下地的时间和范围就很有限了。工作后的我,一周回一次父母身边,几乎见不到姜太公。见面少了,很容易淡忘,尤其是对老人。现在想想,甚感惭愧。
卧床不起近百日,姜太公的过世似乎是预料中的事。所幸的是,老人走得安静,一觉睡过去,就这样悄然地告别了世界、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们再也听不到他明亮的说笑声,再也看不见他推着小车伛偻前行的身影。葡萄藤架下欢乐聚聊的场景也随之落幕,一去不复返。
匆匆八年,疏忽而过。葡萄藤架下的那一群人啊,有的已经长大,走出家门去县城、去市区、去更大的世界闯荡他们的天涯;有的白发日多,目送后代走远的同时趋近于姜太公的年龄;有的已经同姜太公一样,离我们远去了。
昨日带着小女散步,原来的葡萄藤架已被拆,改成了一方停车位。唯有修竹矗立成浓荫,在夜幕上晕开一卷水墨画,舒展着故人虽逝恰犹在的诗行。
2019年7月30日午后
于松江家中�Z���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