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真正的画家,
是那些懂得从现代生活里找到
诗意的人,
他们能以色彩或素描,
让人看到或理解我们有多伟大。 ——波德莱尔
德加看到的不只是社会底层的洗衣女工的辛苦,他逐渐也转向了世俗还没有人揭发的性产业中妓院的女性生活。他和文学上的莫泊桑—样,用颠覆世俗歧视的眼光,重新检视女性用自己身体交易的事实。
德加后期许多女性裸体,远远不同于传统学院模特儿的优雅、美丽。他大胆画出在私密空间里擦拭下体、胳肢窝、脚趾的各种女性动作,这些不预期被别人看到,不预期要取悦他人的身体,不优雅,不美,可是,是不是更真实的身体?
艺术创作里的孤独性,艺术创作里保有的纯粹自我,都异常珍贵。在人云亦云的一窝蜂潮流里,德加始终保持他的孤独,甚至与原来流派里的同伴意见相反,绝不随便妥协。这种个人品格上的孤独,这种美学坚持上的孤独,都异常难能可贵。
中国不是一个容易保有个人“孤独”的环境,向读者介绍这位特立独行的创作者德加,或许不只是希望跟大众一起思考他的艺术,其实更是希望我们在繁华热闹之余,可以沉静下来,认识一个生命如此孤寂的意义吧。
德加一生,极力否认自己是印象派。他不愿意被贴上标签,他害怕被贴上标签,他一定常常想:一个好的创作者,会轻易被别人贴上标签吗?如果不得已要被贴上标签,德加宁可选择较为平实的写实主义,他说:“我是写实主义。”
在艺术史的归类、分期之外,也许德加提醒我们,永远要回到创作的原点,创作的原点永远是“人”,是创作者“自己”,好的创作者,不可能轻易被归类,也不会轻易被归类。
许多人认为德加个性孤僻自负,难以与人相处,但是,他内在的孤独感,他内在复杂的身世背景,或许并没有太多人能够理解。
出身贵族世家,德加看尽了繁华,最终,他背叛了自己的贵族血缘,凝视繁华如过眼云烟,无比孤寂。
古典与现代的分界,也许正在于此吧!古典世界,全力塑造人永恒的美与信仰。然而,现代艺术开始解构、颠覆,一点一点瓦解人的假象,捕捉内在真实的自我,连自己都陌生的自我,如同这张画里的马奈,厌倦、乏味、不耐烦,但必须活着。德加笔下的真实,勘破了假象,是孤寂的眼睛,在看过繁华以后,流露出的淡淡的苍凉之感吧!
不只是对马奈,德加对普遍人性,已经有了深沉的悲悯。
出身贵族世家的德加,的确似乎有情爱上的自负与洁癖,他的感情生活也像他美学的品位,高贵节制,很少随便泛滥。梵高曾经在书信上批评德加性欲自制,这一点未尝不是德加情爱上的理性严谨,不同于一般浪漫艺术家的情绪化或耸动化。德加画风冷静自制,很少有情绪煽动的狂野,他的人格特质、情爱特质也应该如此看待吧。
德加晚年曾经劝一位收藏家结婚,收藏家反问:那你为何一直单身?德加的回答幽默而耐人寻味,他说:我害怕每画完一张画,太太就在旁边赞叹说:啊!多么完美的画!
在创作里,德加似乎连赞美都不要,他要彻底的孤独。
德加的孤独,使他一直无法在任何一个团体中,但他的孤独也使他不受世俗干扰,成为少有的深沉冷静的好画家。或许对德加而言,创作者,本来就应当是本质上的孤独者吧。
农村文化不会有疏离的问题,农村人口也不会有陌生人靠近的机会。疏离是都会繁华的标志,陌生人靠得很近,却彼此冷漠。人群拥挤,在热闹繁华中,人却特别孤独。
德加在如此平凡的生活素材里放进了深沉的哲学性思考:文明是什么?繁华是什么?为什么如此靠近,却又如此孤独?为什么如此繁华,却又如此虚无。
也许对德加而言,时尚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一般人看到时尚里的繁华,德加却在时尚繁华的背后,看见了繁华过去后的孤寂与荒凉。
物质,一顶帽子,或一匹马,或一个舞者,都可能只为取悦他人而存在,然而德加愈来愈倾向于解放每一种物质,每一种生命,让他们只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有不依附他人的独立自主的存活意义。
德加在城市的一个角落,看着男男女女走过,闲谈、热闹地聚集在一起,他用几根突兀的柱子分割画面,我们都看得出他受日本浮世绘影响对画面多元视点的处理方式,但是那些分割线又明显成为画面中人与人之间的阻隔,坐得如此靠近,但是每个人都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人与人疏离着,城市如此热闹,也如此荒芜。
德加关心的城市,并不只是由中产阶级构成的繁华热闹的城市。他同时看到繁华的边缘,许多劳苦卑微的生存者,许多孤独寂寞的心灵,或为一点温饱,付出辛苦的劳动体力,或郁郁蜷缩,孤独无助,栖身于城市一角。‘这些微小如灰尘的生命,德加都看到了,他凝视着这些卑微求活的生命,观看、记录、图绘,充满悲悯与包容。
德加的关于社会边缘人的描写,也不是任何“政治立场”或“主义教条”的驱使。他的“洗衣工人”,他更晚期的“妓女”主题,仿佛都只是呈现着本质上对“人”的关心。“人”,一个在生活中辛苦存在的个人,就在德加面前,始终是他静静观看凝视的对象,他的作品中,这些真实的“人”,不是教条的工具,不是“政治”或“阶级”的符号,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个体,德加凝视着,有着对生活最深的悲悯。对一个优秀的创作者而言,最深的“悲悯”,并不是“口号”,无法简化成教条或主义,而是长时间冷静到近似“无动于衷”的凝视。德加的安静,不夸张,看似“无动于衷”,却恰好是他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无动于衷”可能是创作者多么深情而高贵的品质。
历史上不乏有为政治口号服务的文学和绘画,激动、煽情、夸张,其实对文学或绘画的对象并没有一丝情感,只是在政治口号前作态而已。
女性身体回到了生活之中,不再是希腊神话里的维纳斯,不再虚幻地徜徉在美丽的波浪之上。这些肉体,就是妓女的肉体,这样的肉体,是她们换取生活温饱的工具。画家似乎真实面对着社会一个角落的女性,她们真实存在,她们的身体满足着都会男子的欲望,她们贩卖自己的身体维生,她们或许比任何人更真切知道赤裸身体的意义是什么。她们对于赤裸的肉体,也没有任何虚浮幻想,没有道德教条上的好或不好。她们似乎也已经习惯这样的赤裸,每一天都这样赤裸,赤裸的肉体,可以愉悦他人,也可以养活自己,她们如此坦然面对赤裸肉体。
妓女的裸体,当然也是女性身体,因为男人需要,因为有人花钱购买,就有这样的行业,就有女性提供她们的裸体,做这样的买卖。
这些身体并不美观,她们甚至有些低俗,有一点疲倦,懒散地躺在地上,仿佛她们在过度使用身体之后,在狂暴的淫欲过后,也如此感觉到自己身体存在的虚无性。
长久以来,在人类的文化中,把性作为隐秘的、污秽的、不可告人的事物看待,长久以来,每一个社会普遍存在的嫖妓问题,都被道德意识掩盖着,假装视而不见,或者,用唯美修饰过的裸体艺术来美其名为“升华”。然而在德加的笔下,女性裸体的贩卖这么真实,德加不想掩盖这个事实,他甚至不想刻意美化修饰这些女性裸体低俗、卑微甚至难堪的部分。靠着裸体来取悦嫖客,满足嫖客既饥渴又恐惧被知道的复杂心情,妓女们的身体绝不像神话里的维纳斯,没有那么优雅,没有那么高贵,没有那么娇宠。这些身体粗鄙、卑贱、廉价,要满足各种嫖客的欲望,在街头拉客,与嫖客讨价还价,调情做爱,贩卖身体,清洗身体秽物,这些,都如此真实。
对于德加而言,也一定意识到:不只是妓院女性的赤裸身体,有她们私密的记忆,一般生活里的女性,每一个女性,不分贵贱贫富,都会有面对自己身体私密的机会。非常私密的时刻,在厕所、在浴室、在洗澡时、在抓痒时、在搓洗脚趾时、在梳头时,德加开始一系列表现女性身体的私密记忆。
所谓私密,是因为这些时刻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封闭的空间,确定不会有人窥探。然而,德加看到了,他静静凝视,速写记录,觉得那是女性身体多么自在而美丽的时刻,无须担心顾忌他人看到,颠覆了女为悦己者容的观念,不再是学院美术教室摆出来的姿势,不再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拘束,德加赞叹着:多么真实自然的私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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