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们跟我说，在英国参加交流的日子里，他们最满意的就是英国的大学宿舍。他们的意思倒不是说英国大学的宿舍大楼有多么宏伟和漂亮，相反，他们所住的宿舍大楼仅仅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四层高的红砖楼房而已，没有悠久的历史，也毫无什么建筑风格，看上去和国内的大学宿舍没有什么区别。然而，走进大楼里才发现大有不同，一个房间只住一个人，每六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浴室和厨房。
尽管房间很狭小，只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柜子，不夸张地说，不会比几十年前曼德拉坐牢时住的地方更宽敞，但这却足够让学生们感到满意。原因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享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不用像在国内那样四个人或更多的人挤在一起。
为什么中国的大学宿舍一个房间要住那么多人呢？直觉也许会说这是因为中国大学的学生人数太多了，宿舍资源紧张，没有条件让学生一个人住。而英国大学在校生人数少，宿舍资源丰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英国大学的宿舍也是供不应求，很多大学的宿舍只提供给部分年级的学生，其他学生统统都要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这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宁愿不让你住，也不让你和别人一起住。这与资本主义追求利润至上的信条明显矛盾嘛。一个房间多挤点人，不是可以多收点住宿费嘛。为什么英国佬放着这么好赚的钱不赚呢？
简单的说，这是因为英国人注重个人空间和个人隐私。英国人有一句谚语：一个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这里所谓的城堡就是个人隐私的范围，别人不可侵犯。而他们的大学宿舍同样如此，每个人的房间就是他们的城堡，拉上窗帘，自成一国。在自己的城堡里，他们可以拥有安全感，享受自由。
可以说，注重个人空间和隐私是英国大学倡导“以人为本”理念的具体体现。“以人为本”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理念，如果了解点历史的话，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以人为本”的理念就已经在发达国家诞生并开始实践了。将近一百年之后，在我们中国，不管是大学还是企业，我们也都开始追求“以人为本”了，但是只要参观一下学生或员工的宿舍，就知道“以人为本”的理念在中国还仍然是个空洞的口号。今年年初的时候，央视有一个节目采访某互联网企业家，他在参观自己公司一个新建的员工宿舍后大发雷霆：“看了宿舍后，真是气得想打人。一间房竟然要住四到六个人……我说多少遍了要让员工们活得有尊严！”这位企业家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是有良心的，然而即使这样，他的理念也没有在他的企业中得到很好的落实。一个进入世界500强的企业尚且如此，中国其它的企业可想而知。
如果说中国的大学校长们没有“以人为本”的理念，那无疑是冤枉他们了。他们大多都在西方发达国家接受过教育或培训，都亲身体验过什么是“以人为本”。但是宿舍建设得再好，再“以人为本”，学校的排名也不会上升，学校的科研实力也不会增强，学生的就业率也不会提高，大学校长们的仕途更不会因此而升迁。因此从优先级上来说，宿舍的人性化一定是校长们最后考虑的。更何况，宿舍的人性化问题不是哪一所大学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高等教育存在的问题，因此大学校长们也更没有动力去改变了。即使有某个校长想改变，也并非那么容易，因为这涉及到办学体制的问题。改善住宿环境、扩建宿舍大楼，意味着要有大量的资金投入，而我国的大学基本上都是公立的，资金和政策都掌握在上级政府部门的手里，大学校长们也做不了主。
在相关政府部门的眼里，以及在很多大学的眼里，宿舍人性化的问题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今天的宿舍环境相比过去已经大幅改善，很多大学的宿舍都已经安装了空调，而且一般仅住四到六个人。当然，在他们的眼里，这么多人住在一起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学生彼此之间可以互相交流，开阔眼界，还能让学生们学会相互包容，相互帮助，甚至是相互监督。
我不能说这样的想法完全没有道理，但这却是一个过时的想法。这种观念显然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家族里的所有人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彼此之间互相照顾，互相帮助。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那么理想，大家庭里往往充满了紧张和矛盾，彼此之间没有空间、没有自由、没有隐私，甚至没有安全感。什么钱啊、情啊、人啊，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构成家族里一个纠缠不清的死结。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不管是古典作品《金瓶梅》、《红楼梦》，还是近现代作品《雷雨》、《白鹿原》等等，无不反映了大家庭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并由此最后导致整个大家庭的分崩离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今天的大学宿舍也是如此。我们想象中的互相帮助、互相成长很多时候却成了现实中的互相伤害。极端的例子如马加爵事件、复旦投毒事件以及朱令铊中毒事件等等。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极端的事件只是个案，我国大学的宿舍总体上来说还是好的，同学们彼此之间还是互相帮助和互相包容的。用毛主席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成绩是主要的嘛。至于学生彼此之间有矛盾也是正常的，学校里的辅导员和班主任不是可以做工作去化解吗？确实如此，学校里的班主任就是干这个活的。作为一个曾经的班主任，我没少化解过宿舍里的矛盾。某个学生因为严重鼻炎，天天晚上打呼噜震天响，吵得其他同学无法入睡，结果他一打呼噜就被别人叫醒，叫醒了之后他又会立刻睡着，然后开始继续打呼噜，如此周而复始，互相折磨；某些学生在宿舍里经常打游戏打到很晚，对其他同学的休息造成很大影响；某个学生反映他放在宿舍里的现金少了，怀疑被某个同学偷走了；某个男生喜欢上了一个女生，结果这个女生跟这个男生的室友好上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尽管在别人看来，这些矛盾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是在当事人看来，这些矛盾的严重性绝不亚于中日矛盾、巴以冲突、朝核问题以及印巴问题等等。而这些问题处理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影响世界和平。
不过，话说回来，我国的大学宿舍虽然缺乏人性化，但也不是一无是处。与英国大学贵得吓人的住宿费相比，我国的大学无疑体现出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在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当下，也许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说：
自由诚可贵，隐私价更高，若要省点钱，两者皆可抛。
20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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