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等闹钟响,玉芳已经半睡半醒了,持续半年的离婚大战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每天晚上玉芳总是拖到最后一刻上床,15平米的小屋,可以睡觉的地方只有这一张双人床。可恨的是张凯总要玩游戏,看八卦,无事人一般熬到半夜。玉芳小心翼翼上床,尽量睡在床边,好几次一晚上的噩梦是在悬崖边上挣扎。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了进来,把玉芳从床上拖了起来。“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我的,我要睡了”。玉芳想到话剧《日出》里的一句话,早晨大上海的阳光,照着露台上穿着睡衣的陈白露。玉芳想说的是“噩梦醒来是早晨” 。
长筒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刺眼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剑,直刺她的眼睛,直刺她内心深处。周围白辣辣的光仿佛要把玉芳所有的伤痛剥得一丝不挂,放在雪地里,任过往的人恨恨地看上几眼。
公车在飞快地奔跑,晨光微熙,呈现出雪后最瑰丽的景色,沙漠黄紧接着地平线,颜色渐变渐浅,恰好地过度到了一尘不染的浅青色,浑然一体。黄色没有那么逼人,蕴藏的力量依旧摄人心魄,不动声色,一点一点打算越过黝黑的地平线,占领整个早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恰到好处地躲在黄色形成的阴影中,密密麻麻,像是森林中无数的萤火虫。高矮不一的楼房,黑黢黢的,依旧愿意在早晨来临之前,板起面孔,狐假虎威一番。远处,近处矗立的几支烟囱,正卯足了劲吐出黑烟,幻化成海里乌贼逃跑时留下的一滩墨迹,或是少妇一头精美秀发,长长的,卷曲的,在水中恣意散开。
好友丽丽兴奋地晒她的旅游照片,瑞士安静的小山村,几所房子躲在白雪覆盖的小山坳里,窗户里透出的朦胧的黄色灯光,映照周围淡蓝色的雪光。手机上滴滴答答,屏幕翻滚,仿佛丽丽清脆的笑声。
“过年回来吧?”妈妈的短信“滴”的一声,打乱了玉芳的沉思。玉芳想回去看爸爸妈妈,逃离出伤痕累累的婚姻筑成的厚厚的茧子,回到一样安静的小山村里。一样窝在山坳里的小山村,“家家户户正在垒旺火了吧”,玉芳想。穿新衣,挣毛角的压岁钱,玉芳最想念的是院子中间的旺火,从三十下午燃起,到初五才慢慢熄灭。
小时候,垒旺火,点旺火是父亲极其看重的仪式。腊月二十三,一家人起得特别早。吃罢早饭,母亲头上兜了毛巾,把被子搬到南屋,父亲则在长长的杆上绑了扫地笤帚,清扫屋子四角和顶棚垂下的屋尘。玉芳会帮父亲捡了挂在眉眼间的屋尘,帮母亲按着年画的一角,父亲则站着炕下端详几下,点头说“正了”, 然后端了母亲用面粉熬好的浆糊,仔细涂在年画四角,末了,母亲拿扫炕笤帚往四边角扫两下,年画就贴好了:胖娃娃扎着抓髻,系着红肚兜,抱着跳出莲花的大红鲤鱼。
干干净净扫了屋,父亲去请村头的火司令拴旺来家垒旺火。玉芳家里只需准备上好的大小煤块和一顿有猪耳朵下酒的午饭。每晚母亲放下卷起的棉布门帘关门的那一瞬间,玉芳看到旺火像一尊雕塑一样,静静地坐在院子中间。
年三十下午,父亲在摆满四色果品的祖宗牌位前跪下,磕几个头,燃几炷香,然后站立在蒲团前,低声念着:祖宗保佑一家平安。之后父亲一改刚才严肃的面容,对跟在身后的哥哥,弟弟和玉芳说:“走,点旺火去!”。一小桶煤油被仔细倒在旺火中央的几根细柴上,母亲从屋里递出来一卷纸和顶着红火头的牛粪香。红火头燃着纸,迅速而欢快的燃着,引燃了煤油淋过的细柴,细柴一阵哔哔啵啵,安静下来时,引燃了内壁的小煤块,玉芳松了一口气,来年一定像这旺火一样,家旺人旺。
三十的晚睡觉时,新衣叠整齐摆在枕头顶上。玉芳站在炕上脱裤子时,旺火红的光和上升的热气隐约在门上的小窗户映了浅浅的一道光。
初一赶早拜年,母亲摇醒兄妹三人时,天还黑着。套上新衣,下地穿了新布鞋,开门看时,一挂一千响鞭炮被高高地挑在南屋的门前,包裹鞭炮的红纸被小心撕开,露出最底头的炮捻。
慢慢煨了一晚的旺火,现在是最漂亮的时候,一半是燃得通红的宝石,一半是闪着点点晶亮的黝黑乌金,中间的细柴和小煤块已经燃尽,腾出的空间恰巧给了红宝石熠熠闪光的机会,自内而外,虎虎生气。
父亲拿了长长的牛粪香,伸进红红的旺火。点燃的牛粪香带着小火苗,待燃上几分钟,火苗熄灭,尖尖上顶了一撮白的灰。父亲走到鞭炮旁边,冲着粉灰吹一口,香头瞬间变成红红的火头。火头一碰炮捻,金银色的细小火花四下迸溅,十字形状,一路闪到鞭炮,点燃的鞭炮噼噼啪啪炸开。站在窗台下的玉芳,哥哥和弟弟捂着耳朵,看着银丝般的闪光不时亮起,闻着飘散开的青烟送过来的浓浓火药味。远处间或一声沉闷的第一声,仰头看时,半截麻雷子随着尖细的闪光腾空而起,紧接着第二声脆响,弟弟大喊“二踢脚,闪光雷“。包鞭炮的亮光红纸和鞭炮炸碎了一地红屑,铺就了大门和旺火之间一块红地毯。玉芳拉着弟弟出门拜年时,特意踩着红屑,心里美美的。
“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母亲又发来一句,玉芳知道,这是父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让母亲发的消息。尽管遮遮掩掩,父亲母亲到底是知道了玉芳婚姻的困境,玉芳害怕春节回家,是害怕在家里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在父母面前落泪,惹得他们伤心和记挂。玉芳知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分量,老实忠厚的父亲从来没有埋怨任何人,天大的事自己扛着。
十五岁那年腊月初八,母亲刚把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端上炕桌,邻居黑狗跌跌撞撞闯进来:“西山煤矿瓦斯爆炸,塌方了”。说完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叔叔头天晚上来家里和父亲说:这是年前最后一次下井,回来喝嫂子的腊八粥,顺便去村头牛二家杀猪。
叔叔出殡后不久,哥哥忍受不了退婚的屈辱,在北边的柴房里上吊自杀。父亲灰黑的脸更加瘦削。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后,父亲披了羊皮袄,扶着弟弟的肩膀,撂下一句话:“去请拴旺来家垒旺火”,就转出了街角。母亲扯起围裙,擦了眼角的泪,进屋去卤猪耳朵。那年的旺火格外大,母亲用小簸箕拾掇了灰烬,五七那天,撒在叔叔和哥哥坟前。
冻得红红通通的脸,红袄绿裤的新衣,夹脚的新鞋,满口袋的糖果和花生,顶着白灰头的牛粪香,甩向空中的小炮,所有这些孩子们一年一次的盼望,在这一天就全部拥有了。三三两两的小伙伴,在疯跑一阵后,总要抽空围在这家或那家的旺火前,剥一块奶糖放嘴里,把糖纸扔向旺火,烤着冻得生疼的手,红苹果一样的脸上,两只眼睛像黑夜的寒星,乌亮乌亮,仿佛有一层清亮的水包着。
天黑下来,玩过了,跑累了,旺火成了回家之前歇脚的地方,谁得的奶糖多,谁的小炮厉害,所有的兴奋在旺火的映照下,格外旺气。脸蛋,胳膊,腿被旺火渡上一层暖暖的红红的光,白天的争吵冰释了,孩子们把旺火当成一个慈祥的老爷爷,汇报一天好玩的事。
“娘,还垒旺火不?”玉芳发了个语音,母亲说垒,父亲被旱烟呛了一口,远远地听见一声“大的”。
玉芳提着行李赶到家门口时,弟媳妇抱着孩子迎了出来,“爹就等你回来,点旺火哩!”。父亲在鞋底磕了磕已经熄灭的旱烟头,卷起烟袋,“点旺火喽!”。纸趁着风,引着了细柴,小煤块像长了火辫子的小火球,呼呼燃起,舔着大煤块,一点一点,又听到儿时熟悉的哔哔啵啵声音,玉芳还像小时候一样蹲着,抬头看时,父亲的脸像一朵花,皱纹间溢满了旺火舔过的黄色。
“进屋,你娘准备了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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