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沉甸甸的,似被无形的手摁住。车子颠簸着停稳,我脚步踉跄地踏进青莲镇的地界。扑面而来的气息浓郁而奇特:雨后的泥土味里纠缠着泡菜浓烈的酸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执着的甜香——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把我从混沌的泥沼里拽了出来。
循着那缕甜香,我竟被牵引至一条僻静的深巷。巷子尽头立着一座旧作坊,铁皮顶棚锈迹斑驳,墙皮剥落,无声诉说着风雨流年。门楣上挂着一块模糊的旧木牌,唯有一个“酒”字,倔强地凸显着筋骨,像一句被时光反复咀嚼而愈发清晰的古老的呓语。
我迟疑地跨过门槛,里面别有洞天:粗粝的陶缸沉默如卫兵,肃穆列阵;浓烈的酒糟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几乎触手可及。
作坊深处,一位赤膊汉子正奋力搅动着小山般的酒糟,汗水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犁出闪亮的沟壑,每一次挥动铁锹,都倾注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与力量。
“歇歇吧!”我忍不住唤道。汉子闻声抬头,脸上绽开沟壑纵横的笑,如同被岁月犁开的土地。
“来得巧!”他声音洪亮,带着压不住的兴奋,“新酒刚下缸,正等着时辰喂它长大哩!”
汉子叫老杜,并非青莲镇的原住民。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酒糟屑的大手,声音沉缓下来:
“半路出家,比不上那些老把式。可心里横着股劲儿,非得酿出点带青莲骨血的酒不可。”他目光灼灼地扫过那些粗朴的陶缸,“青莲镇,是李太白睡过、醉过、把魂儿丢过的地方!他那诗,不也是咱这方水土酿出来的么?”
他引我靠近一口陶缸,小心翼翼揭开缸口的布幔。霎时,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原始生命律动的奇异芳香汹涌而出,瞬间填满了我的肺腑。
“你闻闻,”他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这是酒曲的魂儿醒了。”
他絮絮地讲起酒曲里那些看不见的、微小而倔强的生命如何日夜不息地劳作,“它们活着,动着,这酒才有筋骨,才有魂儿。没有这些看不见的苦工,没有这日日夜夜的熬,酒就是死水一潭。”
我凝视着陶缸深处那微微翻涌、深不可测的液体,心头猛地一震。这沉默的沸腾,不正是李白笔下那“黄河之水天上来”般奔腾不息的生命意象吗?
那股在黑暗中积蓄、涌动、终将喷薄的力量,原来并非只存在于千年诗行,它就在这最粗陋的缸瓮里,在无数细小生灵无声的喘息与挣扎中,酝酿着属于泥土的磅礴诗篇。
暮色四合,晚霞给作坊镀上温暖的金红色。老杜洗净手,郑重地从一个落满尘埃的旧陶瓮里舀出小半碗色泽深沉的陈酿,琥珀般温润;又另取一碗刚出缸的新酒,清亮如初生之泉。
他将两碗酒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小木桌上,碗沿映着窗棂透进的最后霞光,也映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
“尝尝!”他的话语简洁有力。
我先捧起新酒,小心啜饮。一股清冽如刀锋的甘爽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粮食初醒的鲜甜与锐气,活泼泼地直冲而下,喉间留下一片爽朗的凉意。放下新酒,我又捧起那碗陈酿。酒液入口,是截然不同的绵厚与深沉,仿佛凝聚了无数个日夜的沉默与思量,温润地包裹着舌尖,滋味复杂而悠长,暖流缓缓滑入腹中,熨帖着每一寸筋骨。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新酒的清冽锋芒与老酒的醇厚圆融在口中相遇、交融,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感悄然滋生。新酒的锐气仿佛被老酒的沉静稳稳托住,化解了它的毛躁;而老酒的厚重,也因新酒的灵动而卸下了岁月的滞重。两种滋味互相渗透,彼此成全,最终汇成一股奇异而熨帖的暖流,温柔地滑入腹中,抚平了最初的混沌与疼痛。
刹那间,一种彻悟般的暖流在我心底轰然升腾。我忽然理解了李白那“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背后深藏的悲悯与通透。圣贤的寂寞,许是悬于云端俯瞰人寰的孤寒;而饮者得以留名,未必仅因杯中之物,或许更因他们在酒这面奇特的镜子里,照见了生命本来的面目——那如新酒般锐利喷薄的意气,与如陈酿般沉郁内敛的沧桑,本就是同一生命的两种姿态。饮下的,哪里仅仅是酒?分明是岁月本身,是生命在时光长河中必然经历的清浊相荡、明暗交织。这杯中的世界,原来就是人间百态的微缩,是生之况味最坦诚的告白。
步出酒坊,青莲镇已浸在如水的月色里。身后传来老杜洪亮的送别:“下回再来,酒更香!”我用力点头回应,心头暖流涌动。
抬头,一轮皓月当空,清辉遍洒归途。我心中却似被月光点燃了一盏灯--原来,真正的诗仙故里,并非仅存于泛黄的书卷或堂皇的楼阁;它更活生生地存在于这浓烈的酒香里,存在于老杜翻动酒糟的每一次挥汗如雨中,存在于那沉默陶缸里无数微小生命无声而倔强的酝酿里。
李白那团燃烧千年的火种,从未熄灭。它早已悄然潜入这最质朴的劳作,潜入每一滴粮食在黑暗中的蜕变与升华——原来诗情从未高悬于盛唐的云端,它一直以无声的执着,在每一寸浸透了汗水与期盼的土地上,默默地发酵着、生长着。
所谓太白遗风,不过是在这杯清浊自知的酒里,照见了我们自身——那永远在锋芒与沉潜间激荡、在入世的热望与出世的清醒中挣扎,却依然奋力酝酿着生命本味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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