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勇
1980年,我正向25岁迈进。25岁,正是我踌躇满志的年齡。2月的一天,春节临近,我回长阳老家渔峡口镇施坪村度假,可以说这是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始点,也是回到了我于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中突围的起点。
与往昔的假日一样,我依然是在劳作中度过。在大学毕业后的时间简史里,我只记录着读书、写作、教书三件事。说读书,是我沉醉阅读,习惯于书中寻找人生百态和世界万象,探求关乎生命关乎诗意的生活;说写作,是我走向工作岗位的两年中,沉溺于农村题材的书写,尤其迷恋汉字的玄机与语言的绚烂,往往挑灯夜战字斟句酌;说教书,是我当时在省属重点中学里任教,日复一日的“师说”劳动中,累积着教学相长的人生体验。
腊月的土家寨,家家户户已开始筹办年货。屋外,北风呼呼地吹着,尽是花栎树的山林里,落叶満地,秃枝虬张;田野里的乌桕树,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呜呜响声;唯有青青麦苗、金黄油菜和开着紫红花瓣儿的碗豆苗,以热烈的表情抵抗着寒冷。屋内,火笼房里,树兜子燃烧正旺,炕架子上的猪肉早已薰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这种温暖,这种时光,我开始阅读《史记》。一来,我的古典文学基础蛮差,我想借寒假以恶补。我的目标是精读500篇古文,这样才有资格教育学生。二来,那时我正受鲁迅作品的影响,常常模仿他的风格,学写杂文。我有一个观点,就是要学以致用,阅读才有持久的动力。1979年7月,我曾在《宜昌报》发表了一篇《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杂谈,批评县乡两级少数干部思想僵化与冷漠,致使党的农村新政策不能落实的慵懒现象。我中学的数学老师杨志明先生竟拿着报纸,在课堂上朗读。消息传来,给我以莫大震动。我想,说不定这次读《史记》,司马迁会给我新的灵感。
果然一天,读《扁鹊仓公列传》,缇萦救父的故事让我眼睛一亮。故事的大意是说,汉文帝四年的时候,有人上奏巫告淳于意,淳于意被押解长安。临行前他的五个女儿,跟在后面哭泣。淳于意便骂道:“生儿女不生男孩,有了紧急情况没有可以使用的人!”在这时候,小女儿缇萦为父亲的话感到悲伤,就跟随着父亲来到长安。她上奏书说:“我的父亲为官,齐地的人都称赞他廉洁公正,如今犯了法,判了肉刑。我深切地悲伤处死的人不能复生,受肉刑的人不能接上肢体,即使想要改过自新,这条路也没有多少人能走过去。我愿意交出自身,做官府的奴婢,用来赎父亲的肉刑之罪,使他能够改变品行,自己重新做人。”年仅12岁的缇萦石破天惊的举动,感天动地的声音,让汉文帝深受感动。汉文帝不仅免去了她父亲的冤屈,还下令废除了这种酷刑。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村里许多农民重男轻女的偏见。由于这个偏见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农村计划生育政策的落实。我家邻近有一位农民,就是因为要生男孩,一连生了10个孩子。于是,我就引用了“缇萦救父”的故事,连夜写成了《姑娘也能办大事》的文章,批驳了重男轻女的思想,为缇萦也是为广大妇女唱了一首赞歌。春节回城以后,我把稿子略加修改,就投给了湖北日报。这是我第一次给省级报纸——神圣的湖北日报投稿。稿子寄出以后,我感觉像是农民播种一样,期待种子早日发芽拱出地面。
现在看来,我的这篇文章就是新闻评论,与鲁迅的杂文风格风马牛不相及。我永远记得1980年3月11日那天上午,学校党支部的干事雷承兰老师来到我们语文组办公室,她说:泽勇,你有一篇文章在3月8日的湖北日报上发表了。我当时脸唰地一下红了。那种红,有几分羞涩,但更多的是兴奋。我赶紧跑向校长办公室翻阅我的那篇文章。果然,《姑娘也能办大事》的文字赫然在目,发在第三版头条位置。由于文章发于专栏,框以花边,加上那种区别于消息和通讯的字体和字号,使原本平平的文章居然有了几分严肃与大气,格外醒目。我朦胧地感受到版面语言的力量。我有一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难道会写出如此庄重爆出火星的文字吗?对这篇文章,那个星期我不知看了多少遍!
这是我与湖北日报的第一次对话。不过报纸对话,是无声的也是鲜明的以发表作品的独特方式,表明它取舍的态度、观点和立场,而作者只能凭被采用的作品,判别编辑部选稿用稿的价值取向。那时我并不懂得报纸评论要具有政治性、新闻性、针对性、群众性的审美尺度,我只是纯粹喜欢鲁迅杂文尖锐泼辣一针见血的刀锋般的光芒,我试图朝那个方向靠拢。如果说我的这篇《姑娘也能办大事》有幸被编辑部选用,说明它是来自于乡野来自于大地的产物,上面沾染着潮湿的泥土味道,弥漫着清新的庄稼气息。这些质朴自然的元素,至今依然影响着我的写作。因此,我要感谢编辑部让我始终保持着这些接地气的元素。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会员,原湖北日报传媒集团三峡分社党委书记、社长,现为宜昌市作协主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