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些曾被月光加持过的夜晚。
月亮,是我们仨记忆中最美好的意象。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中是有些东西注定要被遗忘,我想除那些纯白的月光外,其他一切都仿佛可以不再计较。而假如她们不曾离去,我大概也不可以察觉到,那些清冷中透着温柔的光芒,如今会是唯一对我有所牵绊的念想。
我们仨注定是要被绑在一块儿生长的!
她们俩,一个成了我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部分,她的青春早已与我交织缠绕,我的青春也渐渐印上了愈来愈深她曾经的痕迹;而另一个,则为我付出了她全部的青春,甚至于是自己极其有限的生命。对此,我是遗憾多于怀念的,我永远满怀着从不能平的忧愁与愧疚。
她们俩,一个是早早便离开了我,与我隔着一重天空的母亲;一个,是如今与我同样独在异乡,同样托着腮、双目凝然地回眸着岁月深处的姐姐。
小时候,我们的母亲总是忙碌的,她确乎是比男人还要强干,还要有力气。她可以在布置完我们的作业后,又跑到地里头收那总也收不完的花生、红薯、油菜籽……她会在踩着漫天星光割完水塘里的藤蔓后,又披着月光从镇上的皮鞋厂里匆匆赶回来挑屋地基……记得有一次,夜已经很深了,就连屋门口大椿树上的蝉儿也停止叫唤歇下了,我跟姐姐左等右等也不见母亲回来。我们心内无助并焦急着,一路几乎小跑似的往镇上赶,但天太黑了,我们那样小又那样害怕,只得停在路边,蹲坐在一块大石头旁。
缄默,焦灼,这复杂的情绪使我忽然恼怪起母亲,因她总这样不顾惜自己,总让我们为她担着这些恐惧。但同时,我们又是深深爱着她的,像她也同样深爱着我们那般。后来也不知是怎样的,只记得当母亲急促的脚步终于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响起时,我嚎啕着扑进她的怀里,狠狠抽着微凉的鼻涕,用力把手箍紧了她单薄瘦削的身子。她和姐姐牵着困意深深的我,睁不开的眼皮外是她与姐姐细密的搭话声,夏夜的乡下也极静谧了,还有就是那模糊处渐渐惺忪朦胧的月光……
那些年我是被两个女人合力带大的,我之于她们俩,是用青春与生命凝结成的宝物,而她们之于我,是如今抬首便可望见的月光。这月光是极清冷且温柔的,无论它每回是阴晴或圆缺,无论它是否正高高安稳地悬于我的头顶,它总是再触手也不可及的了。
而我,大概也只能渐渐望着这月光,在凝然的双目中兀自地淌出些泪来,以祭奠我们仨那些看似犹在、实则远走的萧条往事。
过了几年,母亲也外出与父亲一同打工,在我心里便是与姐姐俩人相依为命了。再后来,我们姐弟俩也被接出去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那约莫着算是我们一家人这一生中唯一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一段日子了。那时我与母亲有了更多次更深的谈话,她仿佛也不再仅仅只是一个生我育我的母亲了,望着她高高突起的颧骨之上浑浊而又深邃的瞳孔,那一瞬,我对她除了深爱以外,渐渐多了些对于一个女人由衷的敬佩与疼惜。
每回与她行走江湖的夜晚啊!每回与她披星戴月的夜晚啊!那些记忆中的美好与酸涩都被这月光一一见证,又在被月光发酵过若许年后,重熏红了我早已干涩的眼,勾起我埋在岁月深处的所有想念。
我还记得我们仨一起呆过的所有美好的夜晚:那时窗外盛放的桃花、李花溢满在夜色中的香气,是她最得意的成就;大椿树上的蝉声曾被我们空对着叫骂过许多次,却依旧叫唤着;秋天我们最爱看莹莹的月光,也看一些狡黠浪漫的星星;到了冬天,当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开始落的时候,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围坐在火炉边,静静看着“扑哧”的火焰映红我们的脸颊。我记得她每次做完皮鞋后都要给我们买的糍粑,记得她从人家办酒席那里带回来的糖果饼干,我记得她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记得她开心的样子、难过的样子……
我还记得许多许多,可是月亮忘记了。
我们仨从此各自告别,愈走愈远。我想转身呼唤,可启开微微翕动的唇时不知要唤回些什么?我想上前挽留,可伸开渐渐无力的手臂时不知要留下些什么?我只能任由她们俩渐渐地,渐渐地离开我便要荒芜的世界。我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都是徒劳。
在我们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许多东西都被带走了,而唯一留下的一些,月亮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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