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错误的决定,都是在认为非常正确的情况下做出的——作者

一
知青章幸福戴一幅黑边眼镜,很博学的样子。在古桥镇三队的几个知青中就属他文化程度高,懂得最多,无论是哪方面的知识。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在古桥学校当代课老师。
古桥镇古桥村二队的知青的宿舍,就在生产队牲口的旁边。这是当时队里为安置省城里来的知青们突击修建的。这些从省城“上山下乡”的知青,是镇上敲锣打鼓迎接来的。欢迎会上,公社书记田金贵用他那“小童腔”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几个知青代表也做了充满激情的发言。章幸福就是当时的发言人之一。他发言的主题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广阔天地,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随后他们被分配到各村各队,开始了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生活。激情就这样在岁月中慢慢消减,回城,成了他们此时最大的愿望。虽然房屋是土坯墙,但房顶是队里用了当时极难弄到的红瓦盖就的。公社的办公房才是红瓦房顶了,已经很不错了。
天,一直在下雨,农活是干不成了。其实,即使没雨他们已经也很少参加生产队劳动了。自从有一批知青已经回到了城里后,起初那些“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豪言壮语,在他们看来已经成了笑话。他们窝着,不时地打听着,何时能尽早地离开这里,好赶快返回到城市的家中。
实在无聊,几个知青聚在一起打扑克——争上游。马子良征求李秀梅的意见,间有小看她笨的意思:“打别的小梅也不会,那就‘争上游’!”
小梅笑笑,“好,就给你们配个人场”。
扑克牌打得热火朝天,不觉已是日过中午。马子良高声开玩笑地喊一直躺在床上睡懒觉的章幸福道:“幸福!章老师!章幸福老师!几点了?起来吧,歇歇再睡,别累着了。”
其实章幸福早已醒来,是饿醒的。他转过身看着打扑克的他们,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嘻嘻!说一个老财主很吝啬,一家人吃饭时却发现没有菜,几个儿子很不高兴。老财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然后指着墙上的画中的鱼说,吃口饭看一眼画上的鱼,就着吃可香啦。吃饭时,大儿子多看了一眼鱼,被小儿子发现,对老财告发道,‘爹,我哥多看一眼!’老财气得用筷子敲大儿子的头道,‘不会过日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一说到吃,大家伙儿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了起来。
“饿呀!”马子良把手中的扑克牌一摔冲李秀梅呲牙咧嘴调侃道:“不打了,弄吃的,小梅,开火吧,让大家伙尝尝你的手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啦!”李秀梅夸张地学着电影中的镜头调侃地回道。大伙儿又是哄笑。
“小梅姐,小梅姐。”大伙儿向外看去,只见细雨中,村支书牛旺德家的千金牛翠花在屋外轻声细语地喊道。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油纸伞,一只手擓着竹篮。穿着一身“的确良”衣服,绿色裤子,大红上衣,在阴雨中更显得鲜艳、漂亮。牛翠花是县城毕业后回到村里当了民办老师,和同为在学校代课的知青章幸福算是同事。牛翠花在县城了几年,几乎发变成了城里姑娘,性格温柔,又落落大方。在学校就属他们俩个说得到一起话来。

马子良笑了,不怀好意地朝章幸福挤挤眼。只有他知道,她是来找章幸福的。因为有一天夜里,马子良闹肚子,他在牲口屋后面的树林里解手,听到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他悄悄地爬了过去,发现了章幸福和翠花两人缠绵在一起。他暗自笑道:“好个章幸福,在学校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把支书家的千金都搞到手了,本事不小呀。呵呵,看我明天咋‘敲诈勒索’你个马虎玄!”
结果,第二天马子良顺利地敲诈勒索章幸福一个月工资8块钱请客,才嘿嘿地笑着答应为他保守秘密。
章幸福一下子有点紧张了。随即他镜片后面的眼珠转了转,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淡定了下来。他想,人家是找李秀梅的,而且自己也没必要紧张,谁不知道我俩是同事?有啥可紧张的。对,应该主动给人打招呼才对。
“牛老师呀,快进来吧!别淋坏了。”他反而先于李秀梅大声地冲牛翠花喊道,稳重而没有一点破绽。
翠花合上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把擓着的篮子往桌子上一放,边掀开盖在上面的毛巾,边笑盈盈地道:“小梅姐,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哇!”马子良惊呼道:“花卷馒头!”连手都顾不得洗,边说边伸手拿了两个,一个咬一口握着,一个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呀!你是我们的大救星呀!”
饥饿难耐的大伙儿也不客气,一哄而上。
“这是我今儿个学蒸的,嘻嘻,蒸得不好,让你们帮我解决了,嘻嘻嘻”。翠花羞羞地红着脸,用眼睛偷偷地看着章幸福,象“学雷锋做好事”的小学生一样,等待着老师的肯定和表扬。
大伙儿一个劲儿地夸翠花,哎呀!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大伙儿说。
吃饱后,马子良端起印有“工农兵”图案的茶缸用筷子敲打着嘻嘻哈哈地唱道:“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那知青尝呀么尝尝荤”。
边唱,边跳着藏族舞蹈,向翠花做感谢状。大伙儿轰笑,翠花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章幸福给她倒了杯水,轻轻地递到她面前。李秀梅说:“别急,我这里还有点红糖,给翠花妹妹放点”。
翠花说着谢谢,一脸甜美幸福的样子,愈发漂亮。
马子良说,要是能吃上猪肉羊肉就更好啦,最好吃的是牛肉,我最爱吃的还是牛肉。大伙笑他,说,做梦吧,看,隔壁牲口屋里的牛,学着章老师讲的故事,和老财一样,看两眼得了。可不要多看呀!哈哈哈哈。
正在此时,“哞!”一声,生产队的小母牛“小花”从门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大伙儿循声看去,马子良朝着章幸福挤挤眼说:“喏!‘小花’又去会它的情郎哥去了,整个一‘牛女会牛郎’呀!哈哈。”
翠花的脸更红了。章幸福用眼光剜着马子良,敢气不敢言。
随后,马子良仔细地看着“小花”的背景,心里诱发出了一个坏坏的想法。可怜的“小花”不知道的是,对它来说,一场灾难即将来临了。
二
“小花”是一头母花牛,也是一头另类的牛。还是牛犊时,大家伙儿都十分喜欢它。它是一个有故事的牛。
“小花”是有来历的。古桥镇位于许都南10公里处,原本行政隶属许都地区,后来许都地区进行了行政分区,原位于其南80公里的小骡山又设立了骡山市,硬生生地被划到了古桥镇连同林颍县一并划了过去。
而在古桥人看来,他们依然对许都市有归属感。所以当地人说“进城”,那一定是到许都市。一条京广铁路从南至北,把古桥镇西侧的一小半划给了许都市。那一侧地广人稀,中州省在这里设了一个农科所和大农场。
那一年正值麦口时节,却天降大雨。雨后,大型收割机无法进到田作业,眼看成熟的麦子要烂到地里。无奈之下,农场领导找到古桥镇支书牛旺德求助。虽然不是一个市属单位,但考虑到对方是隔壁邻居,要发扬无产阶级兄弟单位亲密团结起来的光荣传统,村班子研究决定,抽调棒劳力对农场麦子进行抢收抢割。
麦子抢收完毕,农场领导亲自送来锦旗对古桥镇大队表示感谢。场长握着牛支书的手说:“哎呀,感谢牛支书呀,感谢咱们农民兄弟呀……。”又回过头对随从的人员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更教导我们团结就是力量……,这样吧,感谢不光只是口头上的,更要有实际行动,我们农场把五头牛犊作为回馈,赠送给古桥镇古桥村人民公社……。”
牛,在还没有实现“四个现代化”之一的“农业机械化”的当时,可是非常金贵的生产资料呀!牛旺德握着场长的手感叹道:“工人兄弟和俺社员群众心连心,感谢感谢!”
就这样,“小花”被分配到了第三生产队。社员们高兴得不得了,围着“小花”赞不绝口,有的说,啧啧!看它那体型,如果是个姑娘,那也是个美人;有的说,你看它那后屁股,咋了?大,翘翘的,来日一定能播一群牛犊子;有的说,你看它那皮毛,一看就不是土牛,有黑有白,正正好;有的说,不如就叫它“小花”吧!大家一致同意。饲养员牛得山高兴得嘴咧得合不拢,像是他娶上了个好媳妇一样。有大胆的小孩子上前摸一摸“小花”,牛得山不高兴地呵斥道:“光看嫑摸,一摸就错!去去去!”
让人费解的是,“小花”高傲得根本就没把众人放在眼里,一直急躁地在牛橛子旁转着,不时地向和它同时被送来的,分到二队的另一头牤牛牵走的方向张望,“哞哞”地叫着。
没过多久,饲养员牛得山便尝到了“小花”的苦头儿。“小花”小,还不能上套,可也总不能老把它拴在牛棚里呀。只要一把它放开,好嘛,“小花”兴奋地撒花儿便向二队跑去,去找那个伙伴牤牛去了。见了牤牛,俩牛便“哞哞”地舔着对方,亲热着,如同久违了的朋友,又像是重逢的恋人。害得牛得山,每次都要费好大劲把它弄回来。“小花”的犟劲常常累得牛得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时间一长,牛得山也懒得再去拉它。可二队的饲养员不愿意了,三队的牛,吃俺队的草料,这怎么能行?起初,二队的饲养员费了好大劲把“小花”送回了牛得山那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牛得山嘿嘿地笑着给人家赔不是。再后来,人家干脆来把牛得山叫去,发火道:恁队的牛,恁把它弄走!
牛得山只好又让烟又说好话,费劲吧嗒地把“小花”拉回来。
有一次,牛得山被“小花”磨得实在没脾气了,只好蹲下来,点上一支纸烟,无奈地和“小花”谈判了起来:“你这个犟牛,还是个小姑娘呀,这么不要脸,离开你那牤牛情哥活不成了?嗯?还送货上门了你!我都替你害臊!……你要聪明的话你也得回咱棚子里吃饭不是?嗯?!等你长大了,再说呀……”
牛得山说了老半天,连自己都感到絮叨得不行了,站起来硬拉着牛绳就走。走了几步牛得山愣住了。“小花”没有反抗,而是跟着他走着。牛得山笑了,自言自语道,嗬!你还听懂人话呀。其实,“小花”是饿坏了,它知道,回去有吃的。
时间一长,牛得山索性不管“小花”了。有意思的是,“小花”每天都去见见到牤牛后,它俩撕跟着玩后,她就会自己回来。
有时,牛得山看着欢快满足地走回来的“小花”,往鞋底上磕磕烟袋锅里面的烟灰,自言自语道:“嗬,有意思,怪能哩,还真成精了呀!就是到你成年了可要学乖呀,可千万不要耍你那犟牛脾气。”
转眼之间,一年多过去了。“小花”已经长成了体骼健壮的“大花”,但,人们依然叫它“小花”。
这是一个暖暖的春日,春天总能给世间带来温暖和希望。尤其是对于农耕的农民,春华就意味着秋实。春耕繁忙,暖阳之下他们挥汗如雨,播下的不仅仅是种子,更是秋后收获时的满满的希望。

在这样暖日的一个晌午里,牛得山掰着“小花”的嘴在看它的牙口。引得马子良蹲在旁边看稀奇。
看着牛得山认真的样子,马子良好奇地问:“牛大爷,小花嘴里面有啥宝贝?你那么仔细地在里面寻着。”
牛得山笑了,接过马子良递上的香烟说:“牛就像小孩一样,要换牙,牛在出生时候的就有8颗牙齿,没有换的牙齿较小,换了的牙齿较大,区别很明显。”
“哦,这里面还有学问呀!说说”。马子良来了兴致。
牛得山接着说:“一般两年换两颗牙,牛只有下边长牙,上边是不长牙的,一般只有8颗牙,2岁以下,行话,圆口(就是都是乳牙没有换牙),2岁对牙(就是换了两颗牙),2到4岁4牙(换了4颗牙),4到6岁6牙(换了6颗牙),6到8岁边牙(换了8颗牙)一般牛只有8颗牙……八岁牛正当年,这往后就不好推断年龄了,凭借经验了。从八岁开始牛好时候还有很多年,直到牙齿松动。可能会七年可能会十年。牛牙齿分大牙牛和小牙牛,小牙牛会比大牙牛多活很多年,因为小牙牛牙齿好……”。
马子良听得一愣一愣的,牛得山讲了这么多,他并没听进去,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幻想出的香嫩香嫩的牛肉!看牛大爷注意到他并没有在听,马子良笑笑拍拍老牛打趣道:“牛大爷,你进城吃过牛排没有?我对你说呀,那……”还没说完,见牛得山不满意地“哼!”了一声,立马止住了,没趣地笑了笑:“我就这么一说,可不是打它的主意啊,嘿嘿!”
牛得山愤愤地说:“坏性命!”又叹口气道:“恁这城里娃是不懂的。”
他起身回屋,拿出一套牛具来,给“小花”套上牛梭,架上缰绳,拿着皮鞭,开始教它“号头”。“吁!哦!驾!昂昂!”
聪明的“小花”很快就懂了。
“小花”干活很得力,只是每天要去二队见见犍子牛的习惯一直没改。牛得山也已习惯了,只要记着回来就行。天天去,你累不累啊!他心想。
“小花”的倒霉运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
三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那个夏天,三队的群众正在水磨湾干农活。一会儿工夫,天空中的乌云在闪电咔咔嚓嚓的鞭策下,轰轰隆隆的雷鸣驱赶下和阴风呼呼地狂吹下,黑压压地向这边聚集着。人们惊呼着,向村里跑去。
雨来得真猛,哗—!真扑而下。不多时,便到处是水。“小花”套在马车上,被牲口员赶着,加鞭向村里赶去。车上坐满了人。水磨湾离村较远,走到小清潩河时,已经是沟满河平了,水恣意地奔腾着,低矮的石梁桥没在了水中,只有露出一小半的桥栅栏能显示出桥的大致位置。
“小花”停止了,牲口员扬鞭抽着强行过河,“小花”抖了抖身子,一鼓作气地向水里冲去。刚到桥中间,桥的桥面塌下来了。人们“呃!呃!呃!”惊呼着,会凫水的扑扑通通地跳了下去,马车顺水向河里滑下。几个身体失去平衡的妇女也掉进了水里,边惊恐地呼喊边扑腾着,淹住了。会凫水的开始救人。“小花”也陷到了里面,只露出牛脊来,“小花”把头仰走,死命地拉住。马车滑行一半止住了。
人们好不容易上到了岸上,可“小花”和马车还在水里。水一起在涨,慢慢地,水没住了“小花”的身子,它只能露出个头了。几个会凫水的又开始去弄“小花”。人们好不容易在水里摸索着解开缰绳,却发现“小花”的腿是卡在了断了的石桥板里,又等费了好大劲把它弄出来,到岸上一看,发现“小花”的腿已经断了。
从此,“小花”成了瘸子。人们感恩“小花”在水中死命拉住马车没有滑向河心,也非常同情“小花”的境遇,可它终究成了瘸子,成了不能干活的废牛。即便如此,“小花”依然每天照样要去和二队的牤牛见面。两头牛舔舐着对方,相互体慰着、关爱着对方。

除了几个知青有着想吃牛肉的想法,队里人还真没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念头。牛得山更是对“小花”格外关照,毕竟当时“小花”忍着腿折的疼痛拉住了马车,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它是有功的。牛得山想的是,既然不能干大活了,那就等着到公社配种站配上种,播一群牛犊子也不错。
仔细观察了小花,牛得山去找了队长牛盼草。
还没进牛盼草家,一股中药的药味弥漫在空中。牛得山心想,刚才十路路口的药渣子不用说就是牛盼草倒那的。他知道,队长生了五个妞,最小的妞叫“招弟”,才招来了这个儿子。只是儿子体弱多病,老是咳嗽。牛队长为给儿子治病没少跑地方,也没少用偏方。药,是牛队长给儿子煎的。
牛得山推开柴门,见牛队长正撅着屁股在四下透风的破灶房拿着把破扇子地扇火,听得牛得山进来也不回头道:“说吧!啥求事儿?”
“嗬,队长还会算卦呀,着我找你有事儿?”牛得山道。
“我要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话,早算出哪有治孩儿的仙药了!有屁快放。”烟气呛得牛盼草咳咳着,牛得山递上香烟他也不接,“灶烟都吸饱了,”他边揉着熏得流泪的眼边说。
“小花该配种了,配种站配良种要交钱……”牛得山说。
“去找会计主任,去吧,我着了。”
从会计主任那里拿上了皱巴巴一把毛票,牛得山牵上“小花”向古桥镇配种站去了。
配种站就两个人,站长杜玄五和小余。小余还是个姑娘,在公社政府的父亲费了好大劲儿才给她弄了个工作。本来是想安排到卫生院的,可一时半会进不去。老余虽然很不高兴,一个姑娘到那地方工作心里不知有多膈应,赔着笑脸对书记说:“书记呀,您看能不能?调调?”
书记清清嗓子道:“余同志,就这还是凑巧了的,你不知道弄个商品粮有多难。先让孩子给老杜打个下手,统计和数字、送个报表呀什么的,遇到机会再说吧。革命工作嘛,哪里需要哪里搬……”
小余只好噘着嘴不情愿地找老杜报到了。正在看报纸的老杜,透过将要掉下来的老花镜看看前来报到的她,停了好一会儿说道:“……态度要端正,工作要认真,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掏大粪的那个谁还是全国劳模呢!”
话是这样说,一到工作时,看着脸红到脖子的小余,老杜从来不让她下手。
牛得山来到了配种站,把“小花”拴在配种站门前的牛橛子上,进了站里的办公室。
“杜站长呢?”
“不在,开会去了,”小余不冷不热地答道。
牛得山看她是个姑娘,搔搔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开口。
已经猜到他的心思的小余心想,不管怎样不能让别人小瞧自己,既然干这个工作,那就得像模像样。虽说自己没有机会操作,但看也看会了。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吗!今天趁站长不在,我也试试手,权当实习了。哼,反正他也是个生人,有什么好害羞的,不就是个工作嘛。为群众培育良种牛,没什么丢人和害羞的?
想到这,她正声道:“把牛牵过来吧!”
牛得山一愣,少许,他“哦哦!好好!”地应着,转身牵“小花”去了。
牵到工作桩处,那里一个用硬木头扎成的桩子笼,虽有点土,但实用。前低后高,站在牛尾刚刚好。
牛得山把“小花”拴好,他想问需不需要帮忙,但要和一个姑娘一起下手给“小花”配种,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有人在,小余一下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怔了怔,正想着这人要看到自己不老练会不会笑话自己,这时,牛得山知趣摸出纸烟地出去了。她松了一口气,笨拙地从印有“十”字的药箱子里取出来了如甘蔗般粗的针管,那里面存放的是种牛的种精,走到了“小花”尾后。
拉尾巴、认准、往里塞……她学着杜站长的样子开始进行。
“小花”原本对生人就不自在,那生人又是拉自己的尾巴,又是动手动脚的,“小花”急了,惊恐地反抗着。手忙脚乱的小余虽说没少偷偷看杜站长配种,但,塞入的深度,留滞的时间都是有要求的,这,她哪里会知道?再加上“小花”在抖动着左右反抗,它紧张得又“哗哗哗”地尿了起来,尿水溅了她一身。小余紧张地后退站,草草地推出了针管,便匆匆地下了土台,气喘吁吁地去洗去了。
过了一会儿,牛得山从外面进来,不好意思地站在小余后面说:“完了?”
小余红着脸,没有回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牵走吧。”
几个月后,“小花”并没有怀孕,倒是翠花怀孕了。
四
当翠花羞羞地对章幸福小声说出来时,“啊!”章幸福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刚才在眼中是那样皎洁的月光,仿佛立刻昏暗了下来,眨着眼的星星好像也在诡谲地嘲弄着他,清潩河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是在笑话他。
看到章幸福木木地呆在了那儿,翠花紧紧身用力地偎依在他怀里,轻声问:“幸福哥,你是咋想的?”
虽然章幸福有时也曾意识到会出现这种的情况,而且不止一次地考虑到了这种事情的发生,但,当爱欲狂潮到来时,什么理性的东西、世俗的禁锢等等都在感性汹涌澎湃的巨浪面前显得如此地不堪一击!每一次在慌乱中完事后,看到受爱的滋润后如漫水浇灌过的正午的禾苗般青翠舒展、饱满丰盈的翠花,那种幸福和满足,让他也陶醉沉迷。他吹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心中侥幸地暗想:管它呢,不会那么巧的。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像老师出的考题都是没复习住的一样,越是担心的事,越是会发生。
章幸福并不是不爱牛翠花,恰恰相反,他是如此深爱着她。在这样的岁月里,学识、修养、性格、长相和城里姑娘别无二致甚至要优于城里姑娘的翠花,在他灰暗的生活中,就是一道灿烂的阳光,一股和煦的春风,一场久旱时的甘霖。在得知第一批返城知青的消息前,他甚至考虑、规划了两人结婚时的场景以及婚后翠花给他生一群孩子的设想。可当听说返城知青都重新得到了安排,或进了工厂或到了机关等等,他和马子良、李秀梅等等他们再也无法平静了。

省城,在一省内毕竟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现代文明的集中地,在城市生活工作,意味可以享受着优于农村更优于穷乡僻壤的公共社会资源,和更多的发展空间和机会。更重要的是,在二元体制下,城市和农村,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差别。还有自己下一代和后代……
而农村姑娘翠花此时去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坎,一个包袱,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他甚至痛恨那里做出知青返城决策者,如果不是这样,他和翠花,将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呀!时局改变,而这一切瞬间颠倒了过来,塞翁失马,命运弄人呀!
当翠花告诉他怀孕的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翠花一再的催问下,他强挤出了笑容,说,高兴,高兴,是大事,好好考虑考虑。
翠花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他的手是冰凉冰凉的,昔日细腻而柔温的肚子,现在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并不知道内情的翠花还以为天凉了,关切地亲吻了他,让他早点回去睡觉,并交待盖好被子,别感冒了。
回到宿舍里的章幸福,如同害了大病一般,浑身无力,蒙着头,思想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如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昏天黑地地躺着,一躺便是一夜一天。
“哈哈!”马子良一屁股坐在章幸福的床沿上,夸张地高扬着他尖尖的笑声,拍拍蒙着头的章幸福说:“可找到吃牛肉的理由了!章老师,我对你说,刚才牛得山和牛队长他们一群人在议论,明明‘小花’去配过种了,去没有怀孕,很可能是不会下崽儿的‘石硬’。呃,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孕不育的叫‘石硬’,哈哈,有意思吧!”
马子良的“不孕不育”一下子让章幸福又想到了已经怀孕的牛翠花,他心想,要是翠花是“石硬”就好了,可偏偏不是!他叹口气道:“不孕不育关你屁事呀!滚蛋!”
马子良乐坏了,接着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小花’既然不孕不育,又瘸着腿不能干活,白吃白喝,还不是等着宰了吃牛肉?关键是我们要再加把柴,促成早点把它给宰了,好吃上牛肉。嗯,章老师,你出个主意,怎样能弄到牛肉给你补补?”
他这么一说,屋里面哥几个也围了上来,似乎马子良跟前变放着一大盆香喷喷的牛肉似的。
有的说:“牛肉,富含高蛋白、高纤维等等,味道鲜美。”
有的说:“去找牛得山做工作,不能干活也不会下崽的牛只会浪费集体的草料,宰了它还能减轻牛得山的工作量,多好!”
有的说:“关键是队长得同意,问题是怎样让队长同意呀,毕竟‘小花’对生产队有功呀!队长不会卸磨杀牛的!”
大家一时想不出办法怎样去说服队长同意,一时各自沉默着苦思冥想起来。马子良更是推着章幸福让他这个“智多星”出出主意。
章幸福被推得不耐烦了,“噌”地坐起,摸到眼镜戴上,说:“牛黄、马宝、猪辰砂、狗宝、驴宝、牛黄等动物性结石具有味苦甘,有清热、解毒、定惊作用。内服治疗高热、神昏、谵语、癫狂、小儿惊风、抽搐等症。外用有治疗咽喉肿痛、口疮、痈肿疔毒等症的功效。其药用效果被东汉的《神农本草经》及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所收录……”
马子良说:“你知识面宽有啥用,问题是怎样说服队长把‘小花’给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呼道:“章幸福不愧是章老师呀!高!实在是高!”
还没反应过来的人说:“你蹦个啥?有啥好主意了?”
马子良兴奋地说:“牛队长他那宝贝儿子常年体弱多病,咳嗽不止知道吧!”
大伙急切地问:“跟宰牛有啥关系?”
马子良跳动着眉毛故作深沉却又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听我给你们道来。
“牛宝,又叫牛黄,根据章老师介绍的功效,能治愈他儿子的病,呵呵!那就找队长说,我观‘小花’是个不一般的牛,肚子里面一定有牛宝,宰了它,取出牛宝来,一能治他儿子的病,二来下余的牛宝能卖好多钱,足够为生产队买回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啧啧,一辆手扶拖拉机呀!三来嘛,呵呵,全队社员都能吃上牛肉大餐,大家伙自然不会反对队长的决定。四来,又节省了生产队的草料。五来嘛,牛大爷也减轻了劳动量。一举五得,队长肯定会同意,全队社员也绝对不会反对!当然,我们的牛肉也就吃到嘴里啦!”
大伙一听,立刻为这绝妙的理由兴奋得又唱又跳,“巴达黑”!“巴达黑”!不断地跳着唱着,仿佛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就放在跟前,盛宴即将开始!
五
哥几个商量好了怎样向牛队长提出宰杀“小花”的方式,兴冲冲地来到了牛盼草家。
牛队长放下喂儿子的苦药碗,接过马子良递上的“大前门”香烟,马子良一使眼色,另一个知青连忙掏出火柴给牛队长点上。牛队长看一眼他们,纳闷地问道:“说吧,有啥事?”
当听完马子良一举五得的宰牛理由后,愣在了那里,直到手中的纸烟烫到了他的手指,他才回过神来。从某种意义上讲,牛盼草早就听出来了马子良他们话里面想要吃牛肉的私念在里面。
他沉默了很久,五个理由确实无无懈可击,而且每一条理由都是那么充分。
马子良害怕牛队长会变卦,想再重复,却又怕如此心急让牛队看出什么来,只好欲言又止,杠在了那儿。就在这时,牛队长的儿子一阵深深的咳嗽后哇哇揪心的哭声传过来,使他产生了动摇。他疑虑地问马子良道:“你说的牛宝真能治病?”
“啊!当然了,千真万确!”马子良道。
“你敢肯定‘小花’肚子里有那种东西?”
“这!这!依它的体型和貌相,还有它的‘石硬’的特征,嗯,书,书上是这么说的”。马子良有点心里没底了,好像是做了陷害别人的坏事,不那么肯定了。他的眼光也漂移到了同来的知青身上,吞吞吐吐地说:“不,不,不信你问问他们。退一万步讲,万一,万一有了呢?”
其他知青也底气不足地附和着,把在家睡觉的章幸福卖了出来,说:“章幸福,章老师说的。他知道的最多了。”
很久,牛队长舒了口气,把手中的烟头扔到地上狠狠地碾灭道:“好吧,队里的干部开个碰头会再合计合计。”
第二天,队长牛盼草通知马子良他们,队里研究决定,宰杀“小花”的任务,由他们来完成。哥几个欢呼雀跃。在床上躺着着章幸福骂他们了一句,又说:“真杀呀!”
饲养员牛得山用眼睛狠狠地剜着马子良,小声嘟囔道:“坏性命呀!”
他不情愿地解开了缰绳,拍了拍被拉出去的“小花”,蹲在了地上,默默地注视着一瘸一拐的“小花”,泪水流了出来。
“小花”似乎有不祥的预感,它死命地抵抗着,“哞!哞!哞!”地哀嚎着,马子良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五六个人生拉硬拽着,把“小花”弄到了村后。
屠场就选在了村后的小河旁,这里有一颗低矮的叉树,能刚好把“小花”的脖子卡地里面。
而离这里不远的二队的牲口屋外,牤牛也看到了这一切。它焦急地来回地转着,蹄子在“腾腾”地在地上砸着,目光中充满了愤懑和仇恨,似乎是在喷火一般。它“哞哞哞!”地狂叫着,吼声如雷!让人不寒而栗!
一切准备妥当后,马子良拿出了磨得明光锃亮的刀,他用一条毛巾在刀上面匕着,阳光下,寒光闪闪!

已经知道生命即将终结的“小花”,无望而又无助地拼着最后的力气争扎着,哀嚎着,眼泪从它的失神的眼睛里掉下来!
马子良吹掉口中的香烟,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闭着嘴,抖着手,狠了狠心,向“小花”的脖子下面的胸腔处刺去!
“小花”最后一声哀嚎,在泄了气的胸腔里,低沉地消失了。
不远的牤牛疯狂了,它挣岔锁着自己鼻子的牛鼻嘴,流着鲜红鲜红的血,愤怒地向马子良他们冲去!
小河不是很宽,但地却很深。牤牛纵身一跃,将近到对岸时,头磕在对岸的石头上,重重而又沉闷地摔落到干涸的河床上的尖尖的石块上。它肚子崩裂,肠子流了一地,到处是溅出的鲜血,殷红殷红的。它挣扎着梗着头要起来,拼命地梗着,一拱一拱地,却怎么也起不来。如此好一阵子,才不死心地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叫唤,头,重重地栽到了地下,眼睛依然愤怒地睁着。
人们惊呆了,呼拉拉纷纷地围到牤牛身边不得其解地发着无限的感叹。那边,正对“小花”开肠破肚的知青们,传来的一阵阵发现“牛宝”的惊呼声。然而,让人们震惊、错愕的是:“小花”的肚子里比篮球还在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牛宝”,竟然有一个有型了的小牛崽!
人们顿时明白了牤牛冲过来的原因。
队长牛盼草怔怔地呆在了那儿。
牛得山大呼一声“我可怜的‘小花’呀!……”
马子良扔了刀,边骂自己,边狠狠地抽自己了十几个嘴巴子。
知道了真相的群众,没有一个愿意来分领“小花”的肉。
章幸福听后李秀梅伤心感慨的诉说,震惊得目瞪口呆,他“噌”地从床上坐起,傻了般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像一样。李秀梅被章幸福的举动也吓傻了,她边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边疑惑地推搡着章幸福,示意他告诉她是怎么了。章幸福一言不发,傻了般呆呆地愣了很久很久。随后,他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迅速地站起身,向牛翠花家中飞奔而去……
画蛇添足之后记:
三个月后,章幸福和牛翠花在村民和知青们的恭贺中举行了婚礼。
半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章幸福给其起乳名叫“牛宝儿”。
七个月后,章幸福、牛翠花抱着“牛宝儿”送别了返城的马子良、李秀梅等等知青。双方互相拥抱,互道珍重,挥泪告别。
第二年,恢复高考,章幸福考上了北京大学。
五年后,依据“农转非”有关政策,章幸福给牛翠花和“牛宝儿”办理了城市户口,一家人团聚在了一起,开始了幸福生活。
四十年后,章幸福已经是全国著名的作家,出了几部长篇小说。而马子良他们回城后不久进了工厂,后企业改制,都成了下岗工人。目前已经在社会上退休。
而那个叫“牛宝儿”的孩子已经四十多岁,他的学名叫章健吾,是他给我讲了上述故事。
王国宏小说作品
2018.5.24起笔,2018.5.28晚上完稿。
写出本小说,用了五天时间,您看完可能不到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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