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骑着二十八寸的老式单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齿轮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盖住了街边的吆喝声。慵懒的风、轻柔的雨、怠惰的商贩里，只有车轮溅起三丈高的泥泞显得急躁些。
二十年来，老李被这双受伤的腿捆绑在农村里，破砖烂瓦建成的房子成了他的避风港，村里领来的手工活勉强能让他吃上口热饭。外边锦绣繁华的街或是灯火通明的夜，他已置身事外二十年了。
前阵子刚痊愈，这天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到镇上。岁月褪了浓妆，小镇也换了衣裳，一切都是令他惊奇的模样。
他把街道转了两三圈，苍老的脸被风扒开了几层皮。毫无头绪的他，无奈之下，突然刹住了急躁的车轮，停靠在一个水果摊旁。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肥胖的脸挤压着她的五官，仅靠面相，完全辨不出性格。摊主见着客人，如火箭般遁地而起，热情地去迎合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老李，“大叔，要点什么？我们这水果都是今早刚拿的货，新鲜得很。”
摊主嘴里嚼着字，目光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老李的红外套锁住了。老李瞅了瞅自己这一身挂着雨水滴的大红色粗布衣裳，意识到这颜色让他略显得有些猥琐，使得他打了鸡血的劲也随之一扫而空。
他突然感觉嘴巴像是被针线缝上了，挂在嘴边的话被藏匿了起来。若有若无的水果香戏耍着他犹豫不决的心。
镀上一层蜡黄色的长指甲深深陷入他掌心的肉里。一秒、两秒、三秒…空气被凝结，声音戛然而止，他正在与那颗悬在犹豫边缘的心争个你死我活。
他挂着死皮的嘴唇微微挪动起来，努力把声音压到最低，直到稍微能胜过“嗡嗡”作响的苍蝇，“老板，我不买水果，我只是想问一下哪里有卫生巾卖，就是女生用的那种。”
老板的脸色跟变戏法似的，起初的笑脸一抹而逝，把手往远处一甩，说：“赶紧走，我们这不卖那东西。你变态啊，一大叔买那玩意儿。”起初街道上单调的声音中也添上了几笔嘲笑和唾弃。尴尬的毒种在老李的身体慢慢滋生，扒开他的毛孔，缠绕着他的身体，他努力地去挣开那尴尬的藤蔓。他在嘲笑声中告诉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怕丢人？其实他怕，可他就算自欺欺人也不愿承认。给自己打完气，又踩着他的老式单车淹没在人海中。单车掀开黏糊糊的泥巴，闯到了一个小姑娘的跟前。老李怕一身娘娘腔的红色外套吓到小姑娘，便想把外套脱下来。刚脱了一个袖子，小姑娘就吓得腿脚一哆嗦，一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只见泥泞飞扬，模糊了双眼，泥巴星子慵懒地趴在老李的大红色外套上。
小姑娘挣扎在泥泞里慌乱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变态大叔调戏我。”眼泪如洪水泛滥，众横交错地盖住她整个面孔。此刻的老李只有满肠子的问号胀破了他的肚皮，他完全摸索不到小姑娘害怕他的原因。
没等老李寻得真像的蛛丝马迹，街上的人早已将他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狱”。
潮湿的空气引着些许紧张的气息往他的鼻孔里窜入，他感觉到事情不妙，心急如焚地解释起来：“不是，不是，大家误会了，我只是想问这位小姑娘在哪里可以买到卫生巾。我没有媳妇儿，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村里大婶说镇上有卖我就来了。
”众人厌恶的目光瞬间长在了他身上，笑声、议论声都击落在他的头上：“果然是个变态大叔。”
“看这身衣服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没有媳妇儿还买那玩意儿。”
委屈化作几层凉意，拨动着老李的心弦。任凭议论再磨耳穿膛，他已经没有闲功夫去解释了。
他再次甩开众口纷纭，把车停靠在了一个老太太旁。老李的声音越过老太太花白的头发，钻进她的耳朵，“婶儿，你知道这镇上哪里有卫生巾卖吗？”
老太太扯着嗓门，顺着迎来风把嘴巴张到最大，像是要把老李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要买酱油还是盐？超市里什么都有，你去超市看看。”
“什么都有?”
这个字眼让老李灵机一动，连忙道谢后，又踏着他的老式单车，顺着老太太指尖落定的方向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漂亮的背影。肆意挥洒的雨水给他打着前锋，街道的风做他的后盾，一袭红衣是他的战袍，他像一个胜利的将军，奔向王者的宝座。
超市里，老李拨开他沧桑的脸庞，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迎着跟前的售货员，问：“我想买卫生巾，请问放在哪里？我没见过那东西，不知道哪个是。”
他的笑，被红外套衬得满脸猥琐，透过僵硬的皮囊更加显得虚假。售货员退出三米开外，两人之间隔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洪沟。她远远地给老李指了第三行货架，老李像捡了宝似的抱着卫生巾就往收银台奔去。
出了超市，收银员的嘲讽又给老李当头一棒：“这年头变态真多。”可他们的话在老李看来已经是过眼云烟，他此刻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回家照顾他高烧不退的女儿。
到了家，雨停了，风也累了，一切都是尘埃落定的模样，世界把宁静还给了夜。
他打开上了年岁的门，朽木相互摩擦发出焦躁的“嘎嘎”声。女儿在床上睡得正沉。他望着破旧并染着陈色的蚊帐下那张不带一丝血色的脸，和微微泛紫的薄唇，心里一阵酸意涌动。
穿过时光的缝隙，他回想着十五年前，别人都嫌弃他腿受伤，赚不了几个钱，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个领养的女儿，却给他孤独的生活抹上了一缕光，使得他平淡浮躁的生活有了一线生机。
虽是领养的，老李待她却和亲女儿一般无二。他坐在床边祈祷发着高烧的女儿赶快把病养好。
女儿轻轻扒开那双沉重的眼皮，“爸，你回来啦？身上怎么脏兮兮的？”
老李强忍着酸楚，“你爸我不是去街上给你买东西吗？然后瞧着宝贝闺女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太帅气了，就用泥巴掩盖住这份帅气。”
听着老李的玩笑话，女儿煞白的脸上划开一道笑容，“爸，你也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别老顾着我。”
老李鼓着腮帮子，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我才不买，我要等你长大了给我买。”
烛光摇曳，房间里，温度和亮度都恰到好处。雨水归了大地，风入了夜里，万物都开始酝酿着睡意，女儿在老李的故事声中慢慢进入了梦乡……
鹿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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