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铁。淬于铁匠铺的烈火,浸过海河的潮水,最后被一双粗粝的手磨出温润的光。他们都叫我鏊子,把我搁在天津卫的街角,而一搁就是八十年。
头三十年,我总被炭火焐得发烫。老陈的爹——那时还是个小伙计,脊梁杆挺得像旗杆——总在五更天把我架起来。绿豆面糊倒在我脸上,“滋啦”一声就活了,顺着我身上的纹路漫开。拉洋车的爷们儿蹲在我旁边,咬着煎饼骂街,骂苛捐杂税,骂鬼子的枪托,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混着面酱的咸。我抬头看向他们,看到的是他们脸上沟壑里的痛苦。老陈的爹敲了敲我的脑袋,让我继续干着活,念叨着:“谁家不是这样呢?家里几口人儿,全靠着我这活着”
有回队伍打这儿过,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把最后一块干粮分给了乞丐,自己买了套煎饼,蹲在我旁边吃,说:“等把鬼子赶跑了,咱也开个铺子,让你天天烙白面的。”
“白面是啥味儿”我扭着身子问道
“很好吃的味儿,吃一口,嚼吧嚼吧,舌头都能被吞下去”老陈的爹安慰着我。
“啥时候你用白面摊个?”
“啥时候,等他们打走鬼子”
听了老陈他爹的话,我舔了舔我的唇,我想知道白面是啥味儿,为啥所有人都说,鬼子走了,就能吃上白面。
我每天都在祈祷,鬼子快走吧,隔壁李大婶还没吃上口白面,就饿死在寺庙。张小虎饿的像只小老鼠,每天窝在他娘怀里,每天说着“娘,我想吃白面”“等卖白面的人死了”“那卖白面啥时候死啊”“等咱娘俩儿死了”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重复。可张小虎死之前也没吃上口白面,因为他娘被卖进窑子,他没人管饿死了。
我就这样,摊着绿豆面,想着摊上回白面,嗞啦——一声小麦香一点一点,渗出来的味道。
后来老陈他爹老老陈,死了,我摊上回白面。老陈红着眼看着我。
1976年的地动山摇里,我被埋在碎砖底下。听着外面撕心裂肺的哭,也听着“加油”的号子穿透烟尘。等重见天日时,我缺了块边角,像个豁嘴的老人。老陈——这时他已接过了他爹的竹蜻蜓——摸着我的伤疤,眼圈红得像酱豆腐:“咱不碍事,能烙饼,就还能撑着。”
我扯着伤口,咧着嘴一笑,想像当年陪着老老陈一样,陪着这个愣头青,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那年冬天特别冷,寒风一下刺进人的骨子,又一把拉出,周而复始。他把我架在临时搭的棚子里,免费给救灾的人烙煎饼,绿豆面掺了红薯粉,却烙得比往常更瓷实。有个戴红袖章的干部啃着饼说:“这味儿,比大鱼大肉暖。”我知道,他尝到的不是面香,是烟火里的筋骨。
一些老人靠近下面的炭火,絮絮叨叨讲起天津卫是如何起来的。我偷偷抹了把泪,我想老老陈了,他好像在很远很远,死了。那地方比到城外,还远。他把我交给那时小老陈,就走了。他说他要让很多像老陈的孩子吃上口白面。他约莫死在远方。我看见千万个老陈,不回头向硝烟深处奔去。
新世纪的风刮得急。有人想把我请进博物馆,说我是“非遗”;有人举着亮晶晶的匣子对着我拍,说要让全国都看见。老陈不依,还是每天五更天推着我上街,竹蜻蜓在我脸上转得慢悠悠。像日子一样,一圈一圈摊着,慢悠悠的过去。
“它不是物件”
他对着那些匣子说,“它是过日子的念想。”
穿西装的老板来寻他,说当年总偷拿娘的私房钱买煎饼,就爱我脸上那点焦糊味。咬下去时,他突然掉了泪,说这味道里有他爹揍他的巴掌,有胡同里的蝉鸣,有整个少年时代的热辣辣。我想应该是老陈媳妇新做的辣酱味儿,辣辣的很踏实的,有过日子味儿。
如今老陈的背也驼了,竹蜻蜓在我脸上转着,偶尔会抖一下。但那圆总还是那么匀,绿豆面里掺的黄豆粉不多不少,腐乳和韭菜花的比例分毫不差。
他孙女常来帮忙,给我擦脸时总说:“鏊子爷爷,你脸上的圈比故宫的柱子还多。”
老陈就笑,往我肚子里添炭:“那是记着账呢,记着谁来过,记着日子是咋一步步熬过来的。”
夜里收摊,老陈用布擦我,动作轻得像给孩子擦嘴。远处的摩天轮转得慢悠悠,把光洒在我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突然映出了拉洋车的脚印,映出了军装的补丁,映出了胡同里的吆喝,映出了一代代人弯腰又挺直的脊梁。
我想,我啊是块铁。是天津卫长出来的一块胎记,是烟火里长出来的纪念碑。不用刻字,不用镀金,就凭着绿豆面的香,炭火的暖,竹蜻蜓转出的圆,记着这座城的疼与爱,就能记住普通人日子里的硬气与温柔。
但我,又不只是块铁。只要炭火还能把我焐热,只要还有人来寻这口热乎,我就会一直蹲在这儿,窝在这条老街。看晨光漫过街角,看日子像煎饼一样,卷着风霜,也卷着希望,在人间烫出金黄的印。一圈一圈,那是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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