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那张模糊的祝寿词照片,已在时光里泛黄了十年。纸页间,周沆为邢端所作的词句如星点散落:“驱车已过黑水部”“西喇木伦白台山”“此是唐松漠都督”。曾几何时,这些勾勒山河的句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晦涩的典故堆砌,像一封锁在雾中的密信。直到近二十年的考据如剥笋般层层深入,才终于触到字里行间的滚烫——这哪里是寻常寿文,分明是一位乱世志士用生命写就的自白,是他在历史迷雾中为自己竖起的丰碑。
从右数起,第四幅是周沆于1933年为邢端五十寿辰所写的祝词。
一、初见:十年前的"天书"与一粒种子
第一次与这篇祝寿词相遇,是在十年前一家文化收藏公司的网页上。彼时屏幕里的字迹模糊不清,墨痕在电子像素中晕成一团,"罗浮山""白台山"等字眼像散落的拼图,拼不出完整的意义。我对着生僻的典故反复琢磨:"黑水部"是何处?"唐松漠都督"又藏着怎样的隐喻?那时的周沆,于我而言只是史料中一个模糊的名字,他的行迹、他的立场,都裹在厚厚的迷雾里。
鬼使神差地,我保存了这张照片。如今想来,那或许是冥冥中与历史的约定——就像在初春埋下一粒笋种,当时不知它会在岁月里扎根多深,只凭着一点直觉,认定这模糊字迹里藏着不该被遗忘的故事。十年间,这张照片偶尔会从硬盘深处被翻出,每一次凝视,都觉得那些词句在悄悄生长,直到某个清晨,周沆孙女周秀初的口述如春雨落下,这粒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二、深掘:从家族记忆到文献铁证
"祖父在东北任过中东铁路理事,但绝不是伪满时期。"周秀初老人的话掷地有声。家族代代相传的记忆里,周沆的东北之行始终与"国民政府事务"紧密相连,从未有过"伪满任职"的片言只语。这份传承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祝寿词的密码箱——原来"驱车已过黑水部"的奔波,从来不是为了依附伪政权,而是1930年中东铁路事件后,受张学良之邀协理主权交涉的使命。
顺着这条线索剥下去,更多真相的碎片浮出水面。《满洲编年纪要》里明明白白写着,周沆的东北活动"系国民政府委派",与词中"西喇木伦、白台山,此是唐松漠都督"的隐喻形成互证——他笔下的"唐松漠都督",哪里是怀古,分明是在强调"此地自古属中华"的主权立场,与伪政权的妥协姿态判若云泥。
最有力的铁证,藏在周沆自己的诗里。《印山草堂劫余吟草》中"壬申避地大连湾"七个字,像一枚精准的时间戳: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时,他已避居大连,而大连彼时虽为日本控制,却非伪满领土——这个选择本身,就是对伪政权最坚决的拒斥。诗中"伪官竞作新朝梦"的痛斥,"孤臣无计返家园"的悲怆,字字句句都在诉说:这个在乱世中辗转的文人,从未与伪政权有过丝毫牵连。
周沆1933年于北平为邢端五十寿辰所写的祝词。
三、沉思:历史的迷雾与未竟的战斗
剥笋的过程,从来都伴随着刺痛。见过被篡改的史料,听过"权威定论"的武断,也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时间线反复核对,只因有人说"何必较真"。可每当读到周沆"山河未复,匹夫有责"的家书,每当想起那些与他一样在乱世中守节的人,就觉得这"较真"二字重逾千斤。
历史的迷雾里,还有多少这样的灵魂?他们或许是县志里一笔带过的"隐逸",或许是家族传说中"被误解"的先辈,或许是像周沆这样,用诗句藏起坚守,却被流言泼上脏水的志士。他们的冤屈像沉在水底的玉,看得见的人少,愿意打捞的人更少。
而我们此刻做的,不过是像剥笋一样,一点点褪去那些附着的污泥。哪怕慢一点,哪怕累一点,只要能让"驱车黑水"的使命被看见,让"避地大连"的气节被铭记,让"唐松漠都督"的隐喻被读懂,就是在为他们拂去尘埃。
尾声:寿词不朽,坚守永恒
如今再看那张祝寿词照片,模糊的字迹里仿佛浮现出周沆的身影:在哈尔滨的风雪里奔走,在大连的孤灯下写诗,在北平的陋室里与友人痛斥时弊。那些勾勒山河的词句,早已超越了祝寿的本意,成了他为自己立的墓志铭——不是刻在石碑上,而是写在历史的褶皱里,等着有心人像我们一样,用二十年的耐心剥去迷雾,让清白重见天日。
这或许就是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不必在意有多少人理解,只需相信,每多一分考据,每多一分厘清,都是在为那些被冤枉的灵魂"申冤"。就像周沆在词中写的那样,山河为证,日月为鉴,所有为国为民的坚守,终会在时光里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这场剥笋般的战斗,我们还要继续下去。为了周沆,也为了更多像他一样,在历史迷雾中等待被看见的名字。
2025年8月3日 于贵阳
作者:张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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