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后有条河,叫不上正经名字,村里人都喊它"后河"。河不宽,最窄处几步就能跨过去,水也不深,夏末秋初时,裸着脚能踩着鹅卵石走到对岸。
我是被这条河"泡"大的。小时候蹲在河沿看蝌蚪,黑压压一团聚在水草根下,用手指轻轻一搅,它们就慌慌地散,像撒了把会动的墨籽。奶奶蹲在旁边捶衣裳,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砰砰"响,混着水声,是童年最稳的调子。她总说:"这河看着慢,可一直往南走呢,能走到大湖里去。"我那时不信,觉得它明明总在原地打转,被石头挡着就绕个弯,被芦苇牵住就缓口气,哪有半分"往南走"的急劲?
后来离开家,去城里读书。第一次坐火车经过一条大河,铁轨架在桥上,往下看时,河水黄滔滔地奔,浪头卷着白沫,拍得桥墩"轰轰"震。同行的人说:"这是奔着海去的河。"我忽然想起后河,竟觉得它有些"不争气"——同样是河,怎么有的急吼吼往前冲,有的却慢悠悠绕着水草转?那时心里总憋着股劲,觉得人生该像那条奔海的河,要快,要猛,要一路闯出去,要是像后河那样缓,怕是走不出十里地。
于是便追着"快"跑。考学要抢在前头,找工作要挑"有冲劲"的,连走路都习惯迈大步。有次加班到深夜,打车过跨江大桥,看桥下的江水流得黑沉沉的,船灯在远处忽明忽暗,忽然想起后河的夜晚——月亮落在水里,碎成一片银,岸边的青蛙"呱呱"叫,偶尔有鱼蹦起来,"咚"一声又落回水里,静得能听见水流过石子的"沙沙"声。那时竟忽然恍惚:我到底在急着奔向哪里?
再回后河,是父亲生病那年。陪他坐在河沿的老槐树下,他指着水面说:"你看这水,遇着大石头,不硬撞,绕个弯就过去了;到了浅滩,慢慢渗着,也能往前挪。"我才仔细看——河中间有块半露的青石,水流到这儿,不是直直撞上去,而是贴着石边分两股,绕过去又合在一起,连浪花都没起多大;岸边水浅的地方,水顺着石缝钻,把枯了的芦苇根泡得发软,竟有新的绿芽从根须里冒出来。
父亲又说:"你小时候总问河往哪儿去,其实它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直走。"那天风软,河面上浮着几片柳叶,慢悠悠地漂,不像赶路,倒像在闲逛。我忽然想起这河的好:它从没有"必须抵达"的地方,可春汛时它涨水,把岸边的土润得软软的,让庄稼能扎根;冬枯时它瘦下去,露出的鹅卵石晒得暖暖的,成了村里老母鸡刨食的好地方。它没奔过什么大海,可它流过的地方,都活泛着——有草,有鱼,有蹲在岸边看水的人。
如今再看人生,倒觉得它真像后河。我们总以为要追着什么"远方"跑,要够着那个"大湖"或"大海"才不算白活,却忘了水流过浅滩时,石缝里会冒新绿;忘了绕开礁石时,能看见岸边开得正好的野菊;忘了哪怕只是慢慢漂着,水面也能接住月亮的光。
那天离开老家,我又蹲在河沿看了会儿。有只小螃蟹横着爬进水里,搅起细沙,水慢慢清了,又映出天上的云。忽然懂了,人生哪有什么"该有的样子"?不过是像这后河,遇山绕山,遇水合水,在每一段流里,都认真地淌着——哪怕慢,哪怕弯,只要往前,就是好的。
河水流着,风掠过去,带着水汽,也带着日子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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