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烈酒入侠肠，江湖再无乔帮主

文 | 行之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我觉得这句话，很适合放在乔峰身上。有点说来话长。

乔峰是《天龙八部》里戏份最足的一个。统计一下，整部《天龙》共50章，乔峰出现在第14章，到最后一章自杀身亡，共出现37章。

他一共活了33岁，人生基本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即「乔峰阶段」和「萧峰阶段」。「乔峰阶段」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以宋人的身份活着。「萧峰阶段」是他终于搞清楚自己的生父叫萧远山，自己应该叫萧峰。

在第21章，乔峰身份结束的时候，萧峰就已经开始走向了死亡之旅。

先扯开一个话题。余华说过，其实作家和小说人物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系——并不是说作家就能够完全掌握每个人物的命运。有些人物的命运，是作家在塑造出他之后，他自己走出来的，是不可控的。

举个粗糙的例子，就像是生孩子一样，孩子虽然是你生的，但是他会有自己的命运走向，不是父母可以操控的。

假设你塑造一个武大郎这样的角色，那么只要他娶了潘金莲，就注定要遭横祸。就算潘金莲不遇到西门庆，还会出现另外一个东方庆，以武大郎的性格和能力，只要沾上潘金莲，就不可能得善终。

如果施耐庵强行把武大郎写成打虎英雄，就逆势而为，不可能写成一流的小说。好的作家不会逆着人物的命运去写，那么往往会被人物拖着走。只要武松离开了武大郎，那武大郎就没办法有好下场，作者想保护他都不行。因为小说不是为你一个人设置的，在一个巨大的体系里，命运要你死，原作者都挡不住。

这类小说有个专业名词，叫「复调小说」，多指小说里人的每个人物都是有自己独立的命运轨迹，他们会顺着自己的命格运转，而不是像棋子一样任意作者怎么摆布。

言归正传。《天龙》作为一部初衷为了有个好卖相的通俗小说，大部分提纲是预先设定好的。但是框架比较大，还是会存在某一些「复调小说」的特色。在某些人物发生一个核心事件后，作者就会开始失控。乔峰就是典型。

乔峰在变成萧峰时，有一个重要的见证人，即阿朱。

「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

阿朱道：是，萧大爷。」

从这一段就可以推测，接下来阿朱肯定是要成为女主角的。因为她见证了乔峰转变为萧峰的分水岭。金庸只要安排了阿朱参与到这个男人生命最重要的时刻，后面想不把她提为女主角都不行，这是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跳进去。

假设一下，如果这时候，把阿朱换成阿紫，那阿紫就一定会替代阿朱。所谓的「势」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定了。

乔峰变成萧峰，就意味着乔峰已死，剩下的萧峰，则担起了命运的全部艰辛。第23章，萧峰迎来了人生最核心的事件，即亲手打死了阿朱。萧峰和阿朱的爱情，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短得吓人，3章都不到，就从巅峰跌入了谷底，万劫不复。

「塞上牛羊空许约」看似是意外，其实也是必然。萧峰的人设，是英雄式的存在，只要阿朱存在，萧峰的杀父灭门之仇也能不管，那人设怎么办？阿朱不合时宜地成了英雄的牵绊，《天龙》要想继续写下去，阿朱必须得死。

但死要死得有价值，价值就体现在了萧峰挂在嘴上的那句「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这句独白赚了多少少女泪，潜台词是，没有阿朱，我他么活不下去了！

其实萧峰在打死阿朱后，就不想活了。此后，命运给他的全是苦难，唯有和段誉、虚竹的兄弟情，给他续了一点温情。但再好的兄弟，也没办法等换成一个女人。

支撑萧峰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妈的，杀我恩师、养父养母的仇人还没找到！这个仇人还他么冒充我的名义在行凶。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背这个黑锅！

阿朱死后，萧峰纯粹是靠仇恨在活着。结果到少室山上，萧峰终于找到了那个冒他之名，杀他恩师、养父养母、天下豪杰的大恶人。心想，我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也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了吧，哈哈哈哈！

但没想到，这个仇人，就是自己的生父萧远山。萧峰的内心经历了一场如扔进绞肉机的崩溃，他已经把最心爱的女人亲手打死了，总不能再把自己唯一的亲人打死吧。沧海一声叹后，萧峰对老爸无奈地说，「既然是你杀的，便和我杀的没有什么分别了。我一直背负着这恶名，一点也不冤枉。」

父亲的罪，萧峰二话不说地扛了。十里开外，都能听见他心碎的声音。唯一支撑萧峰活下去的理由，到这里就彻底断掉了。

故事走到这里，萧峰已经没什么信念支撑自己活下去了，命运又把他往死路上逼了一步。但是他又没办法轻易死。因为他的人设是英雄，英雄要有英雄的死法。

「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萧峰一直在等机会，等能死的时候死。那么这个机会，终于在第50章出现了。雁门关外，耶律洪基率辽军精锐之师压境，眼看血雨将至，一触即发。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一旦被攻破，宋民必生灵涂炭。

这时，萧峰出现了。他以万夫莫开之勇，胁辽帝谈判，要耶律洪基许诺立即退兵，并答应终其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否则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耶律洪基权衡轻重，折箭为誓，黯然退兵。

萧峰生为契丹人，又被宋人所养，无论是家国兴亡，还是儿女情长，夹在辽宋之间，都备受煎熬，心里一杆秤，永远像是悬在刀刃上。向着契丹人，还是向着宋人？怎么选，都是错，怎么选，都是折磨。

最好的结果，就是化解辽宋之战，纵不能改天换地，起码能换十年两国太平，也算对得起自己一场英雄气节。

雁门关啊，那是何等奇崛险峻，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好男儿马革裹尸啊。真是作为英雄谢幕的好地方。

萧峰「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萧峰终于可以死了，他其实等了很久。对于萧峰来说，这是悲剧，更是最终的解脱。浮云生死，此身何惧，玉碎乾坤，升华成神。这一生，无愧英雄二字。

在萧峰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想他心里应该在默念，阿朱，我终于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