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初,终于踏上国境东北。如果不是公务,自己是断不愿意来到这里的——太远,太寒,尽是我所无知的女真满蒙。萧红笔下的边陲,也因为她的身世浮沉更加平添一分落寞。
住在哈尔滨的新区松北区——顾名思义地处松花江以北。北方的大江大河与山城的不一样:嘉陵江和长江,规矩地延伸在半岛旁侧,又规矩地在东方的码头打个照面汇合,哪怕是有蜿蜒和曲折,大都还是按照大江东去的自然规律铺陈;松花江就不同了,河水散满地摊开,西北东南,尽是滩涂,没有一个交汇,似乎又不是分开。滩涂草野生长,在九月的秋风中尽带萧索。
每天一早睁开眼,松花江的开阔,就刺入落地窗、煞白地入侵我。虽然房间里并无声音,江水面并无激湍,但我近乎真实地闻到滩涂下的锋利暗流。

哈尔滨在女真语中音译自“阿勒锦”,意为荣耀的地域。这片土地上的萨满传统, 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被中央大街成片的教堂所取代,被道外清一色的绿色所取代。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这是萧红笔下的呼兰。
如今,在“阿勒锦”,天主和安拉的信徒共同生死。中央大街的红肠,距离阿拉伯广场的清真餐厅,不过个把公里。
阿勒锦,这是他们的生死场。

近段时间心情起伏,我尝试把哈尔滨繁荣一时、如今凋敝的巴洛克建筑,以及呼兰河的空,当做是宽心。
在阿拉伯广场的新月下,跟朋友通电话。光纤联通大半个中国。我的语句、所思所想,在冰城高阔的伊斯兰穹顶之下,可惜没人能听懂。还好没人能听懂。
阿勒锦,因为地下的发达光纤,我在这里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深剖。也是对于年岁的深剖——我带着不该存在的虚妄情感而来,都说西南人是“蛮夷”,再热烈的情感,在冰城此刻的空气,也逐渐冻结,如同被光纤切割,割裂西南的温热,留下北国的空空。

瘫坐在清真寺礼拜殿外台阶,或许是未睡饱的惺忪让我迈不开腿,肯定是未睡饱的惺忪,让我鼻酸眼朦。
过往的信徒,对我的无名凝噎全然不知,但仍投以告慰。他们头戴小白帽,嘴里却全是“大碴子味儿”东北腔,端着搪瓷盅围坐,大概是刚做完晨礼,面色红润,红润是来自于信仰的幸福。
很多人说,国人的宗教信仰,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集体无意识”——父辈如此,周遭如此,大约你也该如此。究竟为何该如此?
为何该如此,当看到他们集体红润的两颊,这个问题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有这样一种力量让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纷争暂时规避三分,哪怕只有三分,也足以让人极乐三分。
对于把自己的懦弱、恐惧暴露给陌生人,此刻,鼻酸眼朦、狼狈的异乡客,只觉得他们很可爱。
我一骑仆仆风尘,加身的无谓怅然,在他们面前,这会儿不过轻于穹顶上的幼鸦。
后横穿阿拉伯小区、来到民国十二年的庙宇——极乐寺,寺间游客不多,惊鸟铃在风中与树叶叮咚,僧人扫着怎么也扫不净的落花……于是天主和安拉又添了一位和平的邻居。
宗教的力量,足以让人沉浸。

秋天,日子短了。
日子其实没有短上半寸,不过是天天年年的星月变幻,土地的白霜通知我们:人和树叶一样,是要清静地归于某条暗流汹涌的平静大河。
九月初的冰城俨然凉透,滩涂坦然遭遇着劲风,劲风也把旅人刮向他。留下红颜殒命的残破故居,直视西方,再度承受——滩涂之上,篝火般的晚霞和寞寞。
201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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