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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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霞吃完晚饭，并没有离开餐桌，还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儿看着老谭吃饭。老谭吃下最后一口饼，又一口气喝完半碗粥，看到他把筷子放下来了，张秋霞起身开始收拾，她把老谭的饭碗拿过来，摞在自己的碗上，再拿起两个人的筷子，准备去厨房。

“等等。”老谭看了老婆一眼，“坐下，聊会天。”“啥事？这么急？”秋霞一边问一边顺从地坐下来，右手还拿着筷子。老谭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小婷要结婚了，下个周六。”

小婷是老谭二姐的孩子，今年二十八了，为了她的婚事，一家人没少操心，最终还是跟她的小学同学谈成了。“好事啊，终于要结婚了。”秋霞说。

“给一千块钱吧。”老谭看着秋霞，轻声说道。“一千？为啥？你姐姐到我们家出礼都是三百，我们出五百够了吧。你什么大款啊？”秋霞睁大眼睛，瞪了老谭一眼。

“我们不是比她们家好点嘛，就一千吧，孩子结婚是大事。”老谭说的“好点”，当然指的是经济状况。老谭是名警察，副科级，秋霞在房管局上班，生活条件自然比在老家务农的姐姐家好多了。

秋霞放下碗筷，看向老谭，不过才五十多岁，两鬓已经斑白了，脸上甚至都能看到老年斑了，岁月真的不会放过任何人。她叹了口气，答应了老谭的要求，随即站起来，继续收拾碗筷。

秋霞捧着碗筷进了厨房，她把碗筷放进水池里，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老谭坐在餐桌旁，出神地望着厨房里忙碌的秋霞，然后悄悄站起身，走了进来。

“又啥事？”秋霞一边熟练地洗碗刷锅，一边扭头问道。“没事，没事。”“没事出去吧，碍事。”老谭悻悻地走出厨房，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看来还有话没说完，秋霞心里嘀咕着，但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她把洗净的碗筷放在沥水篮上，又拿抹布把炒锅外面擦干，最后抽了张湿巾把灶台擦干净，才从厨房出来。

秋霞走近老谭，在他身边坐下：“说吧。”老谭回过神来，张开嘴巴，喉结上下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秋霞看着他，耐心地等着。

“秋霞，”老谭好像下定了决心，“秋霞，你给我准备五千块钱。”秋霞愣了一下：“不是一千吗？怎么又五千了？”“我想过了，小婷一千，我哥我姐每人一千。”

老谭父母早逝，老家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父母不在了，平时没有事情，老谭也很少回去，跟哥哥姐姐也很少接触。当然，他们遇到事情的时候，会来城里找老谭，每次，老谭和秋霞都会盛情款待，尽心尽力地帮忙。

前年侄儿生病找到老谭，老谭为他联系了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秋霞也忙前忙后给他做饭送饭。当然，钱也借了两万，不过一直没有还，秋霞说了，有就还，没有就算。

去年，老谭二哥的亲家跟邻居发生纠纷打起来，邻居受伤了，告了他亲家。二哥来找老谭，让老谭想办法找找人，帮忙协调一下。老谭左右托人，把这事也办了。

老谭虽然很少回老家，但是这么些年，心没少操，钱没少花。好在秋霞通情达理，虽然有时候有点小情绪，但是还是支持老谭的。对这个老婆，老谭打心眼里感激。

可是这次，老谭说要给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每人一千，秋霞有点不高兴了。哥哥姐姐虽然都生活在农村老家，但是谁家生活也不差，听说他们都在县城给儿子买了房，谁家还缺你这一千块钱？

这些年，其实她心里也有些不满，虽然公公婆婆不在了，老谭又是家里最小的弟弟，可是一点没少替哥哥姐姐操心，大事小情，什么事都找他。

这么想着，秋霞开口说道：“老谭啊，谁家生活比我们差吗？我们闺女在南京还租房子住呢，什么不要钱。再说，这些年，咱家攒了多少钱，有多少家底，你心里没数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跟着我受苦了。我一般也不回家，回家看到哥哥姐姐，不掏点钱给他们，心里不舒服。也不多，一个人才一千……”

“才一千？还不多？你忘了当年五十块钱的事情了吗？人家心里怎么舒服的？”老谭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低下了头。

秋霞说的当年，还是三十年前，当老谭还是小谭的时候，他考上了警校。他们村还没出过大学生呢，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霎时间传遍了家家户户。老实巴交的父母因此也抬起了头，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是，短暂的扬眉吐气之后，父母犯了愁，家里穷啊，住的是茅草屋、烂泥房，饭都快吃不上了，学费哪里来？说起他们家，五个孩子穿衣吃饭，已经够不容易了。一贫如洗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东挪西借，好不容易给大儿子娶上了媳妇。

家徒四壁，分文没有，还欠着一堆外债，父母实在没了招，只好找大儿子商量，说考上大学不容易，祖坟上冒青烟了，无论如何也要供小儿子念书。

大哥知道父母的不易，也不愿意耽误了弟弟的前程，一咬牙，卖了家里的粮食，得了五十块钱，悄悄塞给了弟弟。他没敢告诉媳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媳妇恼了，大家都难看。

可是小谭还没走，就东窗事发了。家里的粮食少了那么多，想藏也藏不住啊。大嫂跟大哥好一通闹，差点打出人命来。最后大嫂找到了小谭，一边骂大哥，一边要回了五十块钱。

哪能不给啊，都闹成了那个样子。小谭红着眼圈，赶紧把钱还给了大嫂。父母含着泪，再次腆着老脸四处借钱，甚至拆了家里的门窗换钱，才把小儿子送进了大学的校门。

小谭深知对不起父母亲人，读书从不敢懈怠，分外刻苦，工作后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一步一个脚印，从不偷奸耍滑。很快，就从一名普通的民警成长为单位的骨干，还提了干。

小谭念着父母的情，想着父母的苦，想着过几年，在城里给父母买套二手房，接他们过来享福。可是他刚结婚没两年，父母就双双去世了。父母刚走的那几年，每每想到他们，就像剔骨割肉一般疼。

现在，听到老婆提起当年五十块钱的事情，老谭的思绪又回到三十年前，想起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想到那个没有了门窗的草房子，想起了大哥大嫂的争吵，想起自己还钱时的窘迫与羞愧，想到颤颤巍巍满头白发的父母，不禁红了眼眶……

看着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的老谭，秋霞心中有些不忍。别看老谭是个警察，是个男子汉，动不动就流泪，连参加个生日宴会都能感动得掉眼泪。

秋霞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提五十块钱的事情。她不再说话，抽了一张纸，递给老谭，小声说：“算了吧，别想了，五千就五千吧，你高兴就行。”老谭接过纸，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这个周六，按照老谭的要求，秋霞准备好了五千块钱，分别装在五个红包里。他们俩一起去老家参加外甥女的婚宴。

婚宴在县城的大酒店里举行，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老谭悄悄地给两个姐姐塞了红包，说是弟弟的一点心意，要她们收下。

婚礼结束后，秋霞开车，载着哥哥嫂嫂一起回了老家，准备在老家住一晚。这一晚，他们跟哥哥嫂子聊天聊了很久，当然大多是老谭跟哥嫂在聊，秋霞在听。后来，秋霞说太累了，提前去了卧室。

床单被褥应该都是刚换的，还带着洗衣液的清香味，挺好闻的。秋霞躺在床上，打量着四周。床头柜上一盏台灯，发出温暖的光。床对面是一个高高的衣柜，紧挨着衣柜的是一个五斗柜，上面摆放着一台电视。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空调。虽然比较简陋，但是看得出精心打扫过，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堂屋里说话的声音，张大爷……李二婶……大场上的机器……田里的稻子……收成……秋霞很快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摇晃秋霞的肩膀，轻轻呼唤她的名字。秋霞逐渐清醒过来，是老谭。她睁开眼睛，看到老谭坐在床边，俯身看着她——红红的眼圈——老谭哭过了。

秋霞赶紧坐起来：“怎么了？又忆苦思甜了？”老谭递给她一个红包，鼓鼓的。“这是什么？”秋霞问。老谭说：“大嫂给的，五千块。”“哎呀，给我们钱干嘛？赶紧还回去。”

“她不让。大嫂说，她对不起我。”老谭说着有些哽咽，“她说当年对不起我，现在日子好过了，她不要我们的钱，还非得给我钱，说就当给我赔罪了。大嫂说，我要是不拿，就是不肯原谅她。”

老谭把他们准备的一千元红包也放到秋霞手里，喃喃地说：“我心里舒服多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过去吧……”秋霞接过红包，轻轻地说了句：“你心里舒服了就好。”

秋霞掀开枕头，把两个红包并排放在枕头下，继续说：“你心里舒服了就好。这个就放在这里，明天我们走了，再告诉他们。”老谭点头答应着，紧紧握住老婆的手。

第二天早上，老谭和秋霞准备离开，哥哥嫂子带着孩子来送行。他们在秋风中紧紧地握着手，说着告别的话。秋日的暖阳洒在他们头上、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道金边。

车慢慢启动了，老谭伸出头来，大声说：“嫂子，你给我的，我拿着了，放在了枕头下，记得收好……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