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

我妈说我变得沉默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开朗了，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我笑。

她很担心。

我已记不清儿时的自己曾经拥有怎样灿烂的笑脸；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我的笑容逐渐减少，话也少了，整个人变得沉闷。自我封闭一般，用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结界将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世界的喧嚣与我无关，人间的热闹与我无关。

我只是路过，你们不必在意。

1.

整个高中，我在班里没有朋友。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回家。一个人去超市买可乐，一个人去厕所抽烟。

就连上课，我坐的位置都是在教室角落，没有同桌，我的左手边是窗户，我的身后是垃圾桶。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听不懂的时候就扭头看看窗外的天空，云彩，然后我就更听不懂了。

我最不喜欢数学课了，教数学的是个小老头，干瘦干瘦的，讲话声音特别小，我坐在后面根本就听不清他说什么。

而且，我对那些数学符号也没什么兴趣。总觉得它们跟我都是彼此的过客，不必有交集。

数学老师先开始也会点我的名问我问题，我答不上来，小老头会生气地罚我站着听课。站着就站着，反正我一扭头也能看见天空的飞鸟。

再后来高三的时候，数学老师放弃我了。

其实在我心里，早就放弃了数学。

数学课对我来说不再是枯燥乏味的，而是充满了无数的可能。

只要不打扰其他人，我甚至可以在数学课上睡觉。

那时的我，成绩在班里是倒数的。我所在的班级是学校的文科重点班，基本上我们学校的升学率全指望文理科的两个重点班。而我之所以能一直在文重班“苟活”着，只是因为我作文写得好。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我在那个班级里还能坦然自若地待着的唯一的支撑。

也可以说，那是我仅有的自尊。除了它，都是自卑。

2.

我喜欢写东西。

或长或短，哪怕随手写几个字也是一种乐趣。

我喜欢语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念我的作文，就像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在家长会上听老师向别的家长夸自己的孩子一样，自豪，骄傲。

后来，我开始试着写小说。

那个时候我买了那种厚厚的笔记本，在本子上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喜欢写故事，并不是因为我会写，而是我喜欢那种决定角色命运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上帝，每写一个故事，就代表着我创造了一座城市，我伤心的时候，这座城市就会下雨；我高兴的话，这座城市便阳光明媚；我生气的时候，这座城市会电闪雷鸣；我愤怒的时候，这座城市便天塌地陷。

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写进了故事里，一连写了四五本。

后来，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我写小说呢。

然后就有好多我不认识的同学来班上找我，希望能借我的故事去看。

我总会很大方地把写好的本子交给对方，然后说：一个故事一根棒棒糖。

我吃了两年多的棒棒糖。却没有遇到一个能看懂我喜怒哀乐的人。

3.

上了大学，我依旧独来独往。

我所上的大学，实际上是一个三流都算不上的专科院校，就连校区据说都是由以前的一个老干部疗养中心改建的，虽然有些老旧，但好在环境清幽，学校门前有一条小河，学校后面是一座山林。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从学校后院的墙上翻出去，跑进山林里靠着一株大树假寐。有时也会到河边，找块干爽的大石头，躺在上面晒太阳。

同学里也有几个喜欢文学的，我刚开始也尝试着跟他们交往。可是他们张嘴闭嘴张爱玲、三毛、林徽因，我实在不愿意跟他们探讨别人的文学世界。

看来，他们喜欢的并不是创造世界，而是瞻仰。

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也喜欢看那些文学大家的文字，但仅仅是欣赏，而非沉迷其中。我更乐于去创造自己的世界。

4.

再后来，工作之后，我愈发的不合群。

不喜欢参加同事之间的聚餐，不喜欢参加单位举办的各种活动，一下班就回到宿舍，把门上锁，然后坐在电脑前抽烟、看电影、写文字。

我用了几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孤悬海外的小岛，距离最近的陆地都隔着千万里航程。我不去打扰别人，也不希望被打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像暴风雨来临海浪的狂啸，让我没来由地心惊肉跳。

我越发地沉迷于文字带给自己的安全感，我在网上发表文字，有许多人喜欢，他们陪我畅聊看到那些文字时的感受。

我在现实世界里是一座孤岛。

我在网络世界里是一片大陆。

终于，海啸爆发。

我忘记了是因为什么事情，那天我回到家，父亲母亲沉默着不说话。

见我进门，母亲突然站起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眼神中透着浓烈的愤怒与失望。

别再写了，当我求求你了，别再写了……

我的母亲对我说“求求你了”。

只是为了让我“别再写了”。

在那一瞬间，天塌地陷，大海怒吼着掀起足以遮天蔽日的浪潮，铺天盖地地拍向我的那座小岛……

母亲担心我一直这样下去，只是写东西，不与人沟通，会得抑郁症。

我体谅母亲的担忧，也理解母亲的苦衷。

但我仍然接受不了那个劝我放弃文字的人，竟然是母亲。

5.

后来，我生了一场病。

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醒来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写东西。

有些时候不是你不会放弃，更不是你听不进别人的劝。而是因为劝你放弃的那个人在你心里分量不够重。

一直以来我最为骄傲的资本，被母亲否定。

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提笔忘字，是有多悲哀。

我失去了我的岛，也因无法登陆而一直漂泊在海上，随波逐流。

6.

认识她之后，某一天，她突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对我说：你会写诗欸！

我点点头：嗯。好久不写了。

她很期待地看着我：你能不能为我写首诗？

我说：好。

第一次为她写诗，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写好以后她说：你写的真好，我要发在朋友圈。

我在海上漂泊了许久之后，被一个姑娘救上了船。她说她能带我回到陆地。我用一首诗付了船费。

在那之后，我一直都在给她写诗。

她也一直在鼓励我写东西，在她的鼓励下，我再一次重建了我的岛。

而她比我还厉害，她搭了一座跨海大桥，把我这座孤岛同大陆连接起来。

我依然悬在海外，守着我的岛。

而她在跨海大桥上设了一个卡子，立块牌子，上面写着：

此乃私人岛屿，非亲属关系的女性一律谢绝登岛。谢谢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