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桌子时,抹布蹭过桌角的疤痕,那道月牙形的印子突然硌了手。抬眼瞅这张老木桌,桌面早被磨得发亮,边缘缺了块角,像掉了颗牙的老汉,可摸着还是温乎乎的——这是爷爷年轻时打的手艺。
我记事起,它就蹲在堂屋正中央。枣木的料子,敦实得能站个壮汉。爷爷总爱在桌旁的太师椅上抽烟,烟袋锅子磕在桌沿,“当当”响,经年累月就磕出个小坑。奶奶说:“这桌子比你爸岁数大,当年你姑出嫁,上头摆过八大碗呢。”
春天的木桌总铺着粗布桌布,上面摆着刚蒸的槐花馍。奶奶蒸馍时,我就趴在桌边看,面团在她手里揉得光溜溜,摁在桌上“砰砰”响。馍刚出锅,她用布垫着端上桌,热气把桌布熏出层水汽。我伸手去抓,被她用筷子敲手背:“凉会儿再吃,烫掉舌头没人替你喊疼。”
夏天的木桌最热闹。傍晚把桌子搬到院里,井水擦过的桌面沁着凉气。爷爷搬个小马扎坐旁边,给我讲他年轻时跑船的事,唾沫星子溅在桌面上,他随手用袖子一擦。妈妈端来绿豆汤,粗瓷碗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快喝,过会儿蚊子就出来了”。我捧着碗蹲在桌旁,看月光在桌面洒下银斑,像撒了把碎银子。
桌子最忙是秋收后。麻袋里的玉米、绿豆倒在桌上,一家人围坐着分拣。奶奶戴老花镜挑豆子里的土块,爸爸用簸箕扬玉米,我负责把玉米粒扒拉到筐里。木桌“咯吱咯吱”响,像在跟着哼小曲。有次我不小心把玉米洒了一地,爸爸扬起手要打,看我缩着脖子,巴掌却落在桌沿上,“下次再毛手毛脚,就让你跟桌子睡”。
我上初中那年,桌角被自行车撞出个豁口。那天我骑着二八大杠放学,车闸失灵撞在桌腿上,漆皮掉了一大块,露出白花花的木头。爷爷蹲在地上摸那道豁口,没骂我,找出刨子慢慢修,木屑在夕阳里飞,像群黄蝴蝶。“木头跟人一样,磕磕碰碰才结实”,他给豁口抹上桐油,手指在油亮的桌面上蹭来蹭去。
后来爷爷走了,木桌还在。奶奶总坐在桌旁发呆,手里攥着爷爷的旱烟袋,半天不说话。有次我看见她对着桌子念叨:“老头子,今天孙子打电话了,说在学校考了第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面上,她的影子和桌子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皱巴巴的老画。
去年老屋翻新,有人劝爸爸把木桌当柴火烧。爸爸没说话,雇人把桌子搬到新家的阳台。桌面的漆皮更斑驳了,可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还在,是我小时候用镰刀划的——那会儿总爱趁大人不注意,拿工具在桌上刻字,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王”,现在看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子。
前几天给桌子刷了层清漆,晾干后搬到客厅。儿子趴在桌上画画,蜡笔在桌面上划出彩色的线,像给老桌子系了条花围巾。我想拦,又把手缩了回来——当年爷爷不也没拦着我刻字吗?妈妈端来洗好的草莓,放在桌角的小碟里,“你爷爷要是在,准会说‘娃爱画就让画,桌子就是给人用的’”。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木桌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摸着桌沿的小坑,那是爷爷磕烟袋磕出来的;看着桌角的豁口,记起爸爸扬起又落下的巴掌;瞅着桌面上的彩色线条,想起儿子咯咯的笑声。忽然明白,这桌子哪是木头做的,分明是用日子堆的——堆着爷爷的烟袋味,堆着奶奶的槐花馍香,堆着爸爸的叹息和我的疯跑,现在又开始堆儿子的蜡笔印。
儿子画累了,趴在桌上睡觉,小脸蛋贴着桌面,像当年的我。妈妈拿件小毯子盖在他身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桌子。“这桌子啊,”她摸了摸桌面,“比啥都懂咱家人的心。”
我没说话,看着桌角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月光慢慢爬上来,照在桌面上,那些新旧的痕迹都泛着柔光。原来日子就是这样,像这老木桌,磕出豁口不怕,划上刻痕也不怕,只要一家人的手还在上面摆过碗筷、写过作业、画过画,它就永远是家里最暖的那块地方,比任何新家具都踏实,都让人心里有底。
夜里起夜,看见客厅的月光里,老木桌安安静静蹲在那儿,像位守了一辈子的老伙计。忽然想,等儿子长大了,我也会跟他说:“这桌子上的每道印子,都是咱家人过日子的记号,比金子还金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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