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有一部分性格是我那一个个老师塑造的，好的居多，坏的也很致命。
（一）
我来自农村，起步的时候念的也是中国最普通的广大农村里最普通不过的农村小学。
第一个人生噩梦来自一个微胖的女老师。因为家庭普通，从6岁起这个老师就让我意识到了有钱和没钱的残忍区别。
我们当时都是满6岁入学。入学的时候，学校学位紧张，对学生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测试，在测试中，我和一个叫小柳的同学以及其他五六个孩子因为表现不错，进了一年级班。
这个小柳是我这么多年来印象最深的同学之一，也是从一年级开始一路同班到初中毕业的唯一一个同学。
我的自卑从那时候的对比中就开始了。她家里比较有钱，妈妈也年轻，每天打扮得很漂亮。所以从进同一个班开始，她的座位永远在最前面正中间，同为矮个子的我和其他新生则全部被扔在教室最后面，不仅如此，她还承包了那个女老师所有的表扬、所有的提问、所有的关注。
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因为她在学校表现好，但其实不是这样。因为从二年级换了公平的老师开始，她的光环就全部消失了。
这个女老师负责我们小学一年级班的所有课程，和我同村。虽然年龄小，但是也能从老师的眼光中看出不屑和鄙视，还能看到那种莫名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的文章《新聊斋：溺水的孩子》里面，我就是那个小学刚入学，因为迟到被老师罚站一节课，拿了一把新伞，又被老师一脚踩断伞柄的孩子。文中的小青是村里的另一个孩子，不过我把这件事写在了小青身上而已。
那真的是对我性格和心理影响极大的一件事儿。
（二）
五年级的时候，又碰到了另一个奇异的老师。美其名曰，严格。直说就是，照死里打，班里的学生几乎人人有份。关于学生如何怕他，一届一届的学生中流传着很多很多故事。他有时候会去家访，基本上他去一次，我们都会吓得至少一天不敢进家。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无所谓，因为要求严格说明老师负责任吧。奇异的是他打学生的方式。如论男生女生，挨个儿趴到高凳子上，撅起屁股，用板子抽屁股。已经十一二、十二三岁的女生，会感到特别羞耻。
然而真正让我铭记终生的并不是打屁股。而是一次考试后校园里公开罚跪。
当时老师凡是退步的要全部跪下。分数退步的，跪，名次退步的，跪。我们几乎全班同学，先是被要求集体在教室里跪下，跪下之后，很多学生哭了。哭了的被认为是知道羞耻，可以回到座位上坐下。
没哭的人被挑选出来，赶出教室，接受进一步教育。又一批人流了泪，被批准回教室。很不幸，我从小比较倔强，很少当众哭，尤其认为被不当对待的时候，虽然被打着逼着下了跪，却无论如何掉不出眼泪来。于是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在一堆学生老师的围观下，老师指着我说，没有廉耻心！不知羞耻！
在被骂之后，我仍然没有哭。老师于是再次命令我当众跪下，如果不跪下就要回家叫我父母。僵持了很久之后，我当着几个班的学生老师的面，跪下了。跪下之后因为明白只有眼泪才能解决这场示众，我绝望地挤出了几滴眼泪，老师十分满意。于是在跪下示众了十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因为流了羞愤的眼泪而被终结了这场刑罚。
几年之后，这个老师跟我说，因为咱们两家是亲戚，所以我要对你要求更严格——我们两家是有些亲戚。
可是那一刻，因为怕回家被父母打、因为害怕触怒老师被退学，因为担心父母无能为力解决不了我退学后的再入学问题，而被迫在众人面前跪下，被迫按要求流出眼泪的我，从此产生的深深恐惧感和无力感，又因为这种恐惧和无力而每次在紧要关头产生的退缩，又该由谁负责呢？
人生最糟糕的无非是，你软弱无力的时候，遭遇了你认为的欺负，而这欺负，你认为世上无人可以帮你，甚至父母都不能，甚至父母都会逼着你屈服，你除了向这个世界屈服之外毫无办法。
幼年时候的这种最糟体验带来的安全感的匮乏，在心里留下一个空洞，这个空洞你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填补。
我不恨他，他毕竟也说了，出发点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也不能理解也无法原谅他。
（三）
初二的时候，我又遇见了另一个奇葩。那时候初二刚开学一个月不到，我当时还算学校里的学霸，但是英语差，不知道为什么班主任任命我当英语课代表。
然后那天悲剧降临，我遭受了人生中无法回避的一次重击。
英语课之前，下课的时候我赶着写了一会儿数学作业——是中午的作业，但我中午要回家，怕没时间。上课铃声一响，我就赶紧把数学作业收起来，可是提前两分钟进教室的英语老师看到了我的数学作业。
于是上课铃响之后，老师把我一个人叫到了讲台上，让我默写单词，我没写出来。于是狂风骤雨般的怒批模式开启。
这个英语老师从指责我英语课写数学作业开始谈起，谈到我英语成绩差不应该当英语课代表，谈到我不及时去拿英语作业本，谈到我如何没有能力当课代表，谈到我如何当了又不负责任，谈到最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脑子嗡嗡嗡响。
我只记得我当时站在讲台上，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泪水，被咆哮着整整痛批了45分钟——是的，那节课老师一点课也没讲，从上课铃响开始直到下课铃响起，所有的口舌都围绕着我展开。最后，在当众罢免了我的课代表职务之后，老师宣布下课。
现在我也当了老师，我实在佩服他的口才，我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找到的那么多词儿，能整整讲四十五分钟不停歇。我批评学生，五句话过去可能就找不到词儿了。
下课了，老师喊我可以下去回座位了。我记得自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滴泪没流地回到座位，坐下后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哗啦啦地流下来。
要好的同学告诉我，那一节课后排的男生们都在打赌，赌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是流着泪的。
从那之后，我的英语更是雪上加霜，其他科目成绩也一泻千里，我上课都是自顾自看小说，到了初三，就什么都听不懂了。
而我初一升初二的时候，虽然英语只是勉强及格，可是总成绩全校前几名。
还是这个老师，后来有一次我英语意外考了七十分，他带着惊奇的表情走过来问我，“你这成绩是真的吗？不会抄的吧？你怎么可能考七十？”
从他之后，直到大学，我对英语恨之入骨，因为意外被调剂到了外语系，为之抑郁了整整一年，大一几乎处于休学状态，并在抑郁之下几欲自杀，那是后话了。
（四）
几年后，高二时期的一个物理老师，也令我铭记终身。
当时我文理成绩均匀，一点都不偏科，文科历史更好一些，理科物理好。高一的时候物理也曾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分科的时候，我左右摇摆，先去理科，后去文科，然后又想调动，折腾了快一个学期，也耽误了一个学期，最终因为耽误了太多，在文科班里坐了下来。
可是刚在文科班坐下，就传来文件说，我们将要参加的是文理混合高考，就是所谓的六科大综合。文科班也开始上理化生课，我因为一直对物理很感兴趣，买了很多资料书做题、研究。
然后有一天碰上了一道题，当时虽然文科班也开了物理课，可是那个物理老师不负责任，基本不给讲课，每次来上课都是上自习。我拿着那道题不合时宜地去找她了。
老师看了几眼题目之后露出了很厌恶的神色，“你一个文科生装什么装，就你那智商，给你讲了你也听不懂！白费口舌！”说完啪地把书摔我桌子上，很气愤地走了。这是那个女物理老师当时的原话。我和我的同桌当时都震惊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的物理就那样默默地被放下了。
（五）
有时候，会想起这几个人，想起他们带来的影响和改变，他们带着自己的性格或人格缺陷，以师者的身份，向这个世界播撒着不安、羞耻和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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