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军弃筏上岸。王忠下令连夜行军,若晚于县尉到达长安,恐要问个延误军机之罪,和梦中的下场一般了。想必县尉不会在这个时辰行军吧?虽说已至京兆尹附近,但在这叛军都能四处横行的年头,夜里还是走大路安全。若是如在漆县附近丛林那般被伏击,就算叛军中有自家队伍的亲旧,这月黑风高的看不清楚,怕是要不杀到血流成河不罢手呢。虽是接近凌晨,但因适才的鼓舞动员,大伙大都精神抖擞。一路无事。
约摸走了四个时辰,天已半亮了。眼前出现的是个村落,整齐的成块田地与鲜有弧度的水渠。拦下一位早起砍柴的村民询问,得知若是绕道西面,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望见长安城。王忠不知叛军已推进至何处,保守地带领大家由北面穿过村落。经历半个多时辰,在田埂的尽头,随着渠中的水声消散在身后,大家总算抵达了城关。
只见那城关,矗立在还未散尽的暮色之中,周围十分清静,似是没有人走过一般。眼见着目的地近了,王忠的神经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仿佛能感觉到头顶悬着一把法刀,寒光正映着自己的脖颈,微微发凉。然而事已至此,担心也不能改变什么。既然到了,总得先去报个到,顺便确认一下大队是否已经入了城。王忠通过各什长吩咐这二百人,跟在自己后面十步远的距离,守在岔道口上。一会儿上前叫关时,若发现有上差要将各位按迟到军法处置时,大伙可以十人为单位,四下逃窜得快一些。命令传达到后,大多数都不愿意让屯长孤身一人犯险,表示要和王忠共患难,争执不休。于是,出于折中的考虑,王忠、刘雄鸣和花白胡等人决定,自己和队里老弱民兵皆走在前列,年轻民兵在十步之后跟随。王忠也劝刘雄鸣走到后队去,刘雄鸣抵死不从。那些年轻民兵也感觉自己被看轻了一般,愤愤不平,想要充当先锋。不管怎样,王忠也懒得与他们纠缠,带着老兵们径直往城关走去,后队的民兵也闹哄哄地寸步不离地跟着,作慷慨状地抱怨着,生怕自己被耻笑为贪生怕死之人。这一队谁都不肯示弱于人,毫无队形地挤到了城关下。
这下可真是要面临生死了。热闹的队伍渐渐静了下来,又恢复了方才的一片沉寂。不知是因为清晨的寒露还是心中的不安,王忠全身打了个颤,嗓子有些发干。咽了口唾沫,继而豁出去般地嚷道:“我等乃泥阳县人马,今奉军令前来剿灭西凉叛军!”
城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个守卫,扶了扶遮住了眼睛的帽盔,眯眼瞅了瞅城下,接着打着哈欠道:“你……你说你是泥阳县的?叫你们县尉出来。”
原本还在担心是否会迟到,听了这话,悬起的心放下了一半。王忠讶异,后自暗喜,但仍不作声色,佯问道:“县尉还未到吗?”队伍里发出了一小阵暗喜雀跃声。
“你们县尉到没到你们当兵的不知道啊?”那守卫显得不耐烦了,擦了擦惺忪的眼睛,“爷我今早就还没见队伍从这儿经过。”擦完眼睛再看了看这伙人,带着些狐疑的味道说:“你们莫不是西凉叛贼派来的奸细,想来赚关?也不瞧瞧你们这身打扮,有点我天朝神兵的意思吗?再不退下,休怪弓箭无情!”说罢,发出号令,顿时城上立时出现了数十个好似如他一模一样、睡面朦胧的守卫,仿佛被突然吓醒了似的,都机械地端起了弓弩。有好些个还没分清东南西北,甚至连眼珠都还没转直,不住地拿手揩着眼角。
王忠看了看周围队伍,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加上适才各个争先向前,队伍已是横七竖八,杂乱交错。再看看自己,满手满袖都是污泥。的确是能令人起疑。正待整理队形,忽地,城上急慌慌地蹦出来一声:“大家警惕!为首那人头上戴的可是羌贼头盔!莫要多说,一并射死他们!”
城上守卫这才如梦方醒,哄闹成一团。王忠这才发现当时从羌兵手里夺来的头盔还戴在自己头上。刘雄鸣没等城上放箭便疾呼起来,拉着王忠和花白胡,指挥大队后撤。不多时,箭如雨下。王忠一边撤一边喊:“我等和泥阳县尉走散了,他们人在高陵,正待……”话未说完要脱头盔,被刘雄鸣一把按住:“屯长你这时卸了头盔不要命啦?!”二百人哭爹喊妈地退出了半里。回头看,幸好也没人追来。检查人员,只有四五个轻伤,多是摔在地上磕的,仅有两人弓箭擦伤。大伙为他们包扎不提。刘雄鸣随口骂道:“怨不得羌兵来势汹汹,这长安城关上的守卫御敌箭术如此……”看了看那几个伤的,觉得自己说多了,便闭了嘴。大队人马横歪竖倒在街边歇息,一长溜从街头排到街尾。一地的烟尘染在身上,让他们看起来更加不像是行伍之人。也是太累了,不多时鼾声便此起彼伏。王忠也支撑不住,枕着刘雄鸣的胳膊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忠迷糊听到有人喊他。缓缓睁眼,不知何时光线变得有些刺眼起来。透过指缝,隐约看见了比自己也干净不了多少的泥阳县尉和头一队伍的屯长。王忠一个激灵,脑中一下子掠过了泾水上的梦境,拿手掐了自己一下。疼!并不是做梦,应该不会被砍头吧?立刻振作起来,拍醒了靠在自己头顶上、比他睡得还死的刘雄鸣,随即喊醒了大伙。泥阳县尉笑骂道:“王忠啊王忠,本县找得你苦啊!派了四骑哨探,就一骑打探到你的,那匹马回来时还跑死了。本来要扣你薪俸,作买马钱,现在……这些个人都是你带来的?”指了指围拢过来的近百号人。
“是!我们向王屯长效忠!”一个二十来岁的“丛林兵”立正答道。
“去!”王忠骂道,“没大没小!”
县尉道:“你不仅带来了人,还比本县……嗯,和本县到得一样早,不算贻误军机。功过相抵啦,功过相抵。”干笑着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
王忠憨笑道:“府君,只是因新招了这些,军粮已……”
县尉大笑:“断了军粮还能撑过来,你还真是有福之人哪!本县的队伍因为没有你们在,军粮倒是大大富余啊!”说罢一抬手,运粮车过来了,“感激各位好汉襄助,请大家放开享用吧!”原本还睡意蒙蒙的二百号人,一听见开饭了便手舞足蹈,也不管是在长安街上,扒拉了些路边的枯枝干草就生火熬汤,扑到还在往前拉的运粮车边上,掏出一个个面饼就嚼了起来。炊烟袅袅升起,似能令人嫉妒地飘到长安城关的上空。此时街上的人声也杂了起来,过路人们一个个拿着诧异和不安的眼光看着这群难民样的、却似饕餮一般饥饿的民兵,从他们身边远远绕过。民兵们旁若无人,肚内无食让他们根本无暇在意他人,只觉得这再普通不过的面饼却从未这样香,地里作物熬的汤也如同山肴野蔌一般。虽是积压了多日、早已不再弹性十足的干冷呼饼子配着没有多少盐的豆豉汤,却比平日多了些许新鲜的滋味。自己仿佛身在泾水畔,背靠密林,头枕沙地,望群鸟从背后,伴着焦香和干柴燃烧的劈啪作响,飘向河流上空。每个人心里,这些面饼里似都夹了数片炙热的野猪肉,每一口的啃食,都满足得让人忆起与野猪一枪一矛的拼杀,都感慨得让人回味在逆境中不断滋长的民兵友情。狼吞虎咽的场面是显而易见的,但这背后的故事却是县尉等人所不知道的。
忽听得一声号响,似从距此一里的城关处发出来。有人登高而望,眼见涌出数支队伍。那些为队伍开道的前哨正端着矛驱赶周围似是挡了路的群众,打翻了几个菜摊手艺摊,街上一片慌乱。只见队伍跑步前进,不过一刻便到了泥阳人马跟前,每个兵丁的眼里都是警惕,挺着矛就将王忠等围了起来。刘雄鸣见状赶紧扯掉了正在喝汤的王忠的头上羌盔。冷风一吹,王忠头顶登时腾腾地往上冒着热气,似是刚给救了火一般。那些兵丁全副武装,利刃钢盔铁甲,似是早有预备,只待厮杀。泥阳县尉和诸多民兵皆嘴里含着半块饼不知所措。这时,队伍齐刷刷地让开,当间一骑如遮天蔽日般缓步踱来。到跟前时,那巨大的黑影已掩住了初升的太阳,县尉、王忠、刘雄鸣和队里的五六人都在这片阴影之下见不得光,显得尤为弱小无力。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似有近七尺高,周身如血,毛发透亮。刘雄鸣想想自己被风刮跑的野猪鬃假胡子,竟觉得如此粗陋不堪,竟会戴着它装老先生这么久。那坐骑上一人,腰粗十围,千山万仞一般,从下往上瞄去,竟不知有多少身长。周身都是黑铁裹起,腹甲处雕着不知名的瑞兽,与胸甲结合之处以棕褐的兽毛为饰,齐整地一直延伸到了肩甲上。又是一阵满铺满盖,与浓密的络腮胡子连成一片,粗略地打量竟分不清楚是兽毛还是人须,似能遮挡一切寒风和箭矢,也不惧任何利器的斫击。在浓须上端、看不太清晰的脸盘上,又覆着似用鹰隼的翎毛装饰的钢盔,如铠甲般的铁黑,盔顶一颗硕大的缨,垂到肩头上。背挎两幅箭囊,腰悬一柄弯刀。王忠一看,与自己腰间的一把风格近似,只是上面镶嵌无数,可想而知鞘内必是寒光凛凛。这般乃是羌人风格的装扮!这么严肃,哪是寻常见过的?大伙脑袋一片空白,莫非故都长安早已成了叛军的地盘?但望街中百姓,俱无遭受劫掠后大骇的神色。这种未知的恐惧,不由得令王忠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刀把,只是感到刀身单薄,如自己的身躯一般无足轻重。这样的漂浮感,并非如丛林内、泾水上由人山呼拥戴时而生出的快感,而是对随时会受人刀俎、任人鱼肉的怖畏。
“这等俱是何人啊?”马上人说话了,也不知是被遮住了阳光,还是被他浓密的胡须遮掩,竟看不清嘴唇的颌动,发出来的声音也粗野低沉,仿佛在打造时掺入了杂质的钟磬,令王忠等人脑袋“嗡”地一声。
“回中郎将,我等自城墙上往下观看,见有烟起,疑为军情,此处便是烟起之地。这干人等衣着古怪,残陋不堪,适才也到过城下,妄称是泥阳县人马,在下疑为奸细。现今如何处置,请将军定夺!”王忠一看,这便是那城关之上的守卫,俨然一脸夹杂着邀功神态的正义。
“铛!”只听一声金属响,那守卫扶住了歪斜了的帽盔,后退数步跪在一旁。原是那中郎将挥马鞭抽了他一下。
“甚好,”中郎将嗔笑道,“你是没仗打,闲得痒了?我大汉雄兵岂是连炊烟与狼烟都分不清的?若是在战场上,定治你谎报军情之罪。”说罢,抬手招呼那守卫近前来。守卫怯怯地跪地而行,到了马下,两腿似筛糠。“啪”,中郎将轻舒猿臂,拿手掌往他后脖颈一拍,佯怒喝道:“要处斩的哦!”说罢,哈哈大笑而去,留下瘫在地上股下潮湿的守卫。
那中郎将没行几步,回头道:“哪位是泥阳尉?”泥阳县尉赶忙出列,上前自报姓名。“甚好。你便带好你的队,在边上驿站换洗了。一个时辰后,跟上大队,来美阳集合,”又拿马鞭一指地上的守卫,道:“你一个时辰后向导他们过来。”定睛看了看,那地上湿剌剌的一片,笑道:“甚好。来时多带几条裤子,不然上战场可没得换。”说罢呼号一声,驾马而去,大队士兵跑步紧跟其后。
泥阳县尉拱手站立,目送中郎将。正要挺直身躯,只听得后面有人喝道:“大汉故都之内,尔等无知之辈,安敢沿街而炊?成何体统!”众人回头,打队伍中快步来了一骑,虽无方才那位中郎将般遮天蔽日的身形,却容貌不凡。眉短且浓,阔面虎口,须髯短而浓密,约摸三十余岁。最显眼的还要数他头上的一抹赤色罽帻。此时朝阳又升高了许多,与这段艳红交相辉映。
泥阳县尉思忖,走了一位“甚好”中郎,又来一个“体统”将军。得,恭听教诲吧。但见那人骑马而过,仅是打量了一下泥阳一众,并无多余言辞,便不急不缓地过去了。只听得后边有几人轻声议论:“孙司马成天嘴边挂着什么‘大汉体统’的,什么事都能扯上去……”
“嘘!他十多年前在会稽平阳明妖贼时,就与后来平定黄巾的钱塘侯朱儁有了渊源。背后有撑腰,借着虎威呢!你敢挑他的不是,不要命啦?”
“现在一本正经,那时候铁定是借着平贼的名义,烧杀抢掠来着。他那娘们也是抢过来的,不是么?”
“这话过了啊!”
县尉默默直起身来,一脸灰土领着王忠他们到街边馆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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