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这句，不是李白的原诗

原创： 谌旭彬  短史记 

问：谌编、杨编，李白《静夜思》这首诗，日韩的汉诗教科书里均为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中国流传的版本是不是明代人篡改的结果？

文 | 谌旭彬

这个问题，学术界已有比较充分的研究。大体情形如下：

今存《静夜思》的版本，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且宋代版本（如缪本《李太白文集》、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等）在文字上高度一致，全部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①

从时代距离、文字一致性及版本质量（宋蜀本《李太白文集》是善本）等方面考量，“看月光”与“望山月”是李白原诗的可信度最高。就学术规则而言，在后代版本不能提出有力的“正版理由”的情况下，也应该以宋代的“看月光”与“望山月”作为李白《静夜思》的原始版本。

“床前看月光”与“举头望山月”被遗忘，“床前明月光”与“举头望明月”成为众所周知的版本，与《唐诗三百首》在清代的流行有直接关系。而蘅塘退士在编写《唐诗三百首》时，之所以选择了“床前明月光”与“举头望明月”这个版本，又可以追溯到明代文人的擅改，如李攀龙在《古今诗删》里将“举头望山月”改成“举头望明月”，曹学佺在《石仓历代诗选》中将“床前看月光”改成了“床前明月光”，李攀龙的《唐诗选》是流行于明代中晚期的乡间私塾的启蒙读物，其中也将“看月光”改成了“明月光”。②

值得一提的是，民国时期出版的较为权威的几种李白诗集，如商务印书馆1928年出版的供学生使用的《李白诗》③，上海教育书店1948年出版的《李白诗选》④，并没有受到明代《唐诗选》和清代《唐诗三百首》这些私塾启蒙读物的影响，仍以宋版“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为准。

“床前明月光”这句，不是李白的原诗

图：1928年商务印书馆《李白诗》仍以“看月光”“望山月”为准

在日本和台湾地区，也是“床前看月光”、“举头望山月”这个版本的流传更广。日本关西大学的森濑寿三教授是研究《静夜思》版本变迁的权威。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森濑寿三搜集了藏于日本和中国的三十余种《静夜思》的版本，得出结论：

“依据我看过的诸本所载，李白《静夜思》本文，本来是‘甲种’（注：床前看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明代李攀龙《唐诗选》使用‘丙种’（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以后，在其影响下有两种本文，即是‘乙种’（注：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和‘丁种’（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⑤

后续关于《静夜思》的版本研究，基本没有超出森濑寿三教授的资料范畴。

人民教育出版社 的现行小学语文教科书，一年级下册所使用的《静夜思》，袭自《唐诗三百首》，仍是经明代人修改过的版本（如下图）。

“床前明月光”这句，不是李白的原诗

图：最新版小学语文教材中的《静夜思》

至于宋版的“看月光”、“望山月”，与明清版的“明月光”、“望明月”，究竟哪个版本更好，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有学者从语法上判断，认为后者更好，理由是：“‘床前明月光’为名词句，或曰无谓语句，胜似动宾结构的‘床前看月光’。紧接着的句子是‘疑是地上霜’——‘疑’‘月光’为‘霜’。因此名词句比动宾结构在句法上合理，在语气上流畅。”⑥

也有学者认为前者更佳，理由是：“‘看’字作为动词，与第三句的‘望’，第四句的‘思’，构成了一个诗人对月思乡的整体过程。”⑦

森濑寿三的看法是：“看”这个字在唐代主要是“平声”，所以《静夜思》第一句的平仄是“平平平仄平”，属于“古体绝句”。到了明代（包括现在），“看”的声调变了，《静夜思》第一句的平仄成了不符合要求的“平平仄仄平”，于是明代人就把“看月光”改成了“明月光”。又因为第一句的“看”字没了，“第四句回还第一句的结构也同时没有了”，所以干脆第三句也重复使用“明月”，来代替之前的结构。⑧

显然，这是一个更中肯的解释。但就版本的取舍而言，尊重原作，其实要比修正平仄重要。

①袁茹，《李白＜静夜思＞版本嬗变及其诗学思想阐释》，《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02期。

②周勋初，《李白诗原貌之考索》，《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

③参见：傅东华选注，《李白诗》，商务印书馆，1928，第57页。

④胡云翼选辑，《李白诗选》，上海教育书店，1948，第183页。

⑤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唐代文学研究》1992年。

⑥王德生，《徜徉汉语王国》，三秦出版社，2010，第359页。

⑦王辉斌，《李白研究新探》，黄山书社，2013，第214页。

⑧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唐代文学研究》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