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一只猫会忽然之间走进一个人的生活。开始几天,它像是在侦测、试探,对即将做出的“投身寄食”行动做最后权衡和评估。然后,它就再不离开,和新主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几年之后,它又会间歇性出走,终于有一天,它再也不回来。其实他的间歇性离走不过是重复几年前来此定居时的一些程序性工作。它的到来和离去让我想到一种上古时代的文献曾提到的鸟:爰居。
所以提这件事,是因为在我退休那一年里正式退休的那一个月,有一只猫忽然走进我的生活。当然,它就在一个礼拜前离开我了。但我今天并不想说它,我要说的是跟它一同走进我生活的另两个它。
我的小花园铸铁门边的石墙上有一个开发商建好的信箱。在我入住的那一年的早春,就在墙内栽了一株金银花。我正式退休是在五月,可以想见,金银花爬过院墙,几乎把信箱遮盖。有一天早晨,我照例去河边散步,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上午九点。那时金银花盛开,香气老远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于是,我看到了金银花覆盖下的信箱取件口露出一截邮件。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订阅过什么杂志书刊,更不会有人给我投递信件。打开信箱小门,我取出一本有塑料封套的杂志,杂志叫《银潮》。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听过或见过这类杂志,银潮二字在我的脑子里代表“老年”。我撕开塑封,打开杂志,果然是一本老年期刊。我的第一感觉是,有快递员投错了人家。
我不会看这本杂志,不是因为担心它的内容会把我引入充满衰败的氛围,让我时时记起来日无多的悲咒,而是我天生不想知道养生、延年的小技巧和窍门。我拿着杂志告诉妻子说,这可能是某某邻居的,他有六十多了,应该是他订阅的杂志。但我又不好贸然送给人家,事实上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因此,这本期刊就被我扔在门边一个藤条篓子里。
不知过了几天,我忽又发现信箱里露出一截杂志。我心想,又有人投错了?我拿出杂志,是一本健康刊物,《家庭医生》,封面上有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照。我把杂志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也没找到封面人物的姓名。
然后我意识到,这两本杂志可能不是投递错了,而是“试投”的,投递人知道我退休的信息,因此有针对性投递了健康养老的期刊。果然,到了下个月、下下个月,我的信箱里届时就会收到《银潮》和《家庭医生》。我心想,他们大概要试投一年,希望我能从第二年开始订阅他们的期刊,一直到我不再需要的时候为止。到了第二年,两本期刊如约投入信箱,到了第三年还在投递。此时我才确定,这两本杂志是赠阅的,因为我是需要它们的退休老人。但我不知道是谁送我的,我内心一直认为是杂志社免费赠阅的。但同时我又认为绝无可能。尽管我从不认为我原先工作的单位会有善心为我订阅健康期刊,但我还是进行了求证。他们告诉我,单位没有为退休人员订阅这两本期刊的计划和开支。
《家庭医生》每期封面人物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我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我猜她们可能是专门为一些杂志提供此类服务的封面模特。这似乎有点奇怪,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为何一本医学普及读物非得用美女图片做封面?至于银潮,那就更奇怪了。银潮多数封面为老年人图像,银发红颜,健康而快乐的那种。但有时却忽然出现一个大美女,显得很不搭调。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很有道理。其用意为什么不是在激发老年人活力?我想,无论老汉老妇,看到漂亮时尚年轻女子的照片,都会心跳加快,血流增速。美女的用途从来也没像今世这样无所不能和不可替代。
《银潮》和《家庭医生》,它们像一对因果组合,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尽管家庭医生的作用不止于此。这对神秘的组合已按时造访我的住处快三个整年。每月的某一天能从信箱里取出它们,放在藤条篓子里已成为习惯。它们也会像那只猫一样毫无预兆的离走吗?近来我发现,它们并没有老老实实呆在藤条篓子里,它们有时呆在沙发宽坦的扶手上,有时呆在茶几的茶盒边,有时还出现我洗手间的大理石台板上。而当它们在沙发扶手上时,则和我近期喜欢在茶前饭后偶尔翻阅的《永恒史》、《布罗迪报告》混在一起。可以想象,有时我不得不拿起它们,随手翻阅几页。尽管我总是漠视它们,但翻阅的时候内心也不无获取某种健康忠告的愿望,尽管愿望不强烈,但确实存在。我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我并未获得我所希望的忠告。因为书中忠告一律来自人类。太普通了。我想我是希望获得人类以外的忠告,比方说神的。人的忠告和神的忠告的基本区别在于:人的忠告会永远继续下去,因为给出忠告的人自己也没能实践忠告的戒律,而神的忠告则相反。因此我大胆猜想,假若哪天不再有人的忠告,是不是意味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人类?或者都变成了神?
这个想法有点天真,不如下面的想法来得实在。那天我看完F1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的直播,情绪有些低落,因为我喜欢的车手输掉了比赛。我慵懒地半躺沙发上,我的右手在扶手上碰到了《银潮》和《家庭医生》。我忽然想到:人生的各个阶段应该都有一种与之适应的东西相随相伴,它们的到来和离去似乎都不在我们的感知范围,因而我们对它们的陪伴向来都一无所知。它们是什么?以什么形态出现?有无气味、形色?我们一概不知。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其实是被我们命中注定的粗心大意忽略了。但这一次却出现了例外,《银潮》和《家庭医生》以其不请自来的方式引起我的好奇和警觉。我认为这是差遣它们的背后主使出现了判断失误,我甚至能确信那位背后主使的错误在于对我的视力恶化进程出现误判:他以为我的视力由近视到老花,到视网膜脱落,到老年性白内障,到几乎失明这一进程会在我退休的时候完成。这样《银潮》和《家庭医生》虽然会被我的家人发现,但终将被我无视。问题是我的视力到了退休的时候似乎达到了某种静止的平衡:近物远视,远物近看。不远不近的地方,我把它们看得真切。
我想起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喜欢收藏各种龙凤床模型。他说他就是喜欢,没有原因。后来,他的整个青年和中年时期,都在不停地结婚、离婚、结婚,和无数不同的女人睡觉。未满五十之年即无疾而终。现在想来,那些漂亮的双人床模型就是他某个人生段落的陪伴物。只不过这个段落显得过长。
接下来我该思考什么问题呢?《银潮》和《家庭医生》何时离我而去?不,我不打算把有限的思想浪费在这个无谓的问题上。我想思考寂寞。寂寞像扎入我皮肉里的锥子一样让我清醒。我就是寂寞;我还要思考无聊,无聊是麻醉剂,总让我昏沉慵懒,我就是无聊;我不止一次思考时间,总无所得。时间就像无赖,死缠着我,让我疲惫。我就是时间;最后我想思考死亡。死亡就像夜半三更头裹白巾的力士,暗中把我的灵魂偷负而去。我就是死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