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荣去世了,这在大院里算不上什么新闻,这个老干部休养所隔三岔五地就要送走一位老人,何况老荣已经82岁了,高寿,白喜事。院子里的其他老人,该散步的继续颤颤巍巍散步,该早睡的依旧看完新闻联播就睡觉。
住院的几年里,老荣花了100多万,当然,都是国家掏的,用起来也没谁心疼,老荣不心疼、家人不心疼,医生护士更懒得去心疼。当老荣的孙女得知爷爷治病花了一笔巨款后,惊呼“现在看病这么贵呢!”显得初入社会般、或是刚从国外回来,实际上她一直都生活在物价极高的北京,而且成年已经差不多10年。中国从多少年前开始就看病贵,不用亲身体验,看新闻也看得差不多可以被洗脑了吧。“那咱以后怎么也得混个厅级吧,看病不花钱。”孙女对做公务员的孙女婿感叹。
老荣倒不是厅级,可他也能花国家的钱。不是他有什么特殊身份,只是在部队待了一辈子,那里不论科处厅部,老荣离休前是正团级,到年龄后照例提了半级,享受副师级离休待遇。以1949年10月1日为界限,之前参军的算离休,之后参军的算退休。老荣很幸运,只比界限时间早了几个月,那年他还未满18岁。
比他更幸运的有吗?有,当然有。一大堆早他几年参军的人,战场都没上过,过着和平年代的生活,离休后享受着战争岁月带给他们的荣光,还有工资。老荣参加过几次战争,还好,管钱的官,不用蹲战壕拼刺刀。战争哪有那么规矩,打乱了的时候,前线变后勤,后勤变前线,老荣也结结实实地遇到过几次危险,差点丢了命。他一度顶看不起那些没打过仗的离休老头,比如现在还在大院里颤颤巍巍散步的。
老荣下葬了,骨灰盒上盖了一张佛教仪式用的花丝巾,质地很好,颜色很足。这不是老荣的意思,老荣把这类行为都斥为“瞎闹”。噢,不,并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噢,不,他确实是共产党员。老荣没有虔诚的信仰,参军是为了有口饭吃,何况参军后的很多年里,组织上都没批准他入党,“上海人都不准入党”,老荣对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
但他死了,由不得他了,那张花丝巾就整齐的覆盖在骨灰盒上了。花丝巾也被镇压了,一张党旗最终露在了最外面。都说了,他死了,由不得他了,那是老干所安排的。
临终前,老荣还在听着佛教音乐呢,一个小小的播放器,放在老荣床头,离他耳朵只有两个拳头远,循环播放着慈悲的声音。好在老荣已经病入膏肓,无暇顾及,否则健康的老荣肯定会被慈悲的声音吵得无法安睡。那是老荣的二儿媳放在床头的,她说那声音“对爸好”。老荣病痛减轻时,对这个播放器表示过强烈的抗议,“瞎闹”;播放器一度消失,但老荣病重时,它又回来了,“对爸好”。
事实上,老荣极少对二儿媳摆脸色,即便是生前他的房间被二儿媳布置了香炉、画像、播放佛教音乐的播放器,这对脾气又臭又硬的他殊为难得,因为他太喜欢他的二儿子了。天下的父母好似都是这样,父亲欣赏有出息的孩子,母亲怜爱生活拮据的孩子。
二儿媳用她自认善良的方式回报着公公,例如那个披在骨灰盒上的花丝巾,下葬那天清晨4点,她还不忘嘱咐丈夫,一定要记得给公公披上花丝巾。
老荣化好妆了,躺在追悼大厅里等着大家。基本到齐,战友、朋友、牌友。按照中部地区的习俗,12点之前必须完成追悼会和下葬仪式。
8点未能准时开始仪式,老干局的领导还没到,下属不断在打电话追问行踪,并实时播报,“下高速了”、“快拐到路口了”。老荣的大儿子发火了,“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他一个人。”大儿子的朋友劝到,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领导,该等还是要等。做公务员的二儿子主张应该等,但他只在一旁抽烟,不发表言论,他不愿意和哥哥对话,兄弟俩没感情,聪明人不愿意去和愚蠢人纠缠。
下属再打电话催促时,领导挂断了电话。在等与不等的议论中,高高瘦瘦的领导终于到了,40多岁的领导,大厅里一半以上的人年龄是他的两倍。他请老荣90多岁的老同事第一个上前鞠躬,老同事谦让了一下,请领导先走。领导没有谦让,可能时间太紧迫的缘故。
领导和老干部们鞠完躬,该小一辈的了,四个汉子齐齐磕了头,“文革”时,他们的父母挨整,几个孩子一度吃住都在老荣家。
园陵工作人员在朗诵着下葬前的悼词,没人会认为那声音富有感情,无论让谁几年来天天念同一篇悼词,声音都会比这个工作人员的更机械。工作人员一边进行着下葬仪式,他随身带的播放器里播放着《大悲咒》。“哎,《大悲咒》哎,放的《大悲咒》。”老荣的二儿媳听见音乐后有点兴奋,声调拉高了几度,这个环节并不是她安排的,所以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她向旁人介绍着,仿佛《大悲咒》是她家亲戚。
有点不严谨,应该问问下葬者的信仰,万一躺在盒子里的人是穆斯林或者基督徒呢。管他呢,反正他死了,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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