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怒号,卷着粗粝的雪粒子,疯了似的抽打着鲜红的喜轿。轿帘翻飞间,漏进刺骨的寒意,也漏进街道两旁百姓们压抑的窃窃私语。轿内,沈鸢端坐着,一身繁复沉重的嫁衣如火般灼目,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盖头之下,无人得见,那双本该盛满新嫁娘娇羞的明眸,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封着滔天的恨意。
她的掌心,紧紧攥着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尖淬了微量的麻药,不致命,却能让人在瞬间失去力气。这是她仅能准备的、微不足道的自保,对抗那即将到来的、命运巨轮的倾轧。
额角,一道昨夜才新鲜结痂的伤痕在盖头的摩擦下隐隐作痛。那痛楚,尖锐地提醒着她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切。
昨夜,她的闺房被粗暴地撞开。嫡姐沈瑶,一身华服,环佩叮当,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婆子簇拥下,款步走入。烛光下,沈瑶的笑容甜美又恶毒。
“妹妹明日便要高攀皇家,飞上枝头了,姐姐特来道喜。”沈瑶的声音柔得像蜜,淬着剧毒,“只是提醒妹妹一句,别忘了自己的根脚。一个卑贱庶女,也配顶着沈家的血脉,享这泼天富贵?”
不等沈鸢反应,沈瑶猛地抬手,一盏刚沏好的、滚烫的茶水便迎面泼来!沈鸢下意识侧头,那滚烫的液体大半泼在了她的额角和右耳上。剧痛瞬间炸开,皮肤发出可怕的滋滋声,眼前一片模糊。
她听见沈瑶冰冷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赏你的添妆。记住了,哑巴和聋子,才活得长久。”
滚烫的茶水浸入耳蜗,带来一阵尖锐的鸣响,随即,右耳里的世界彻底沉寂下去。额角的剧痛和右耳的失聪,成了她出嫁前夜,血脉至亲送来的“贺礼”。
此刻,轿外喧嚣的喜乐,她只能听到模糊的一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毛玻璃。那残缺不全的锣鼓唢呐声,敲打得她心口阵阵发闷,更像是送葬的哀乐。
“吉时到——!”
喜婆拔高的、谄媚的嗓音穿透失聪的右耳,尖锐地刺入左耳。
轿身猛地一顿,落了地。
沈鸢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勉强压住翻涌的情绪。指尖的银针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然而,预期的踢轿门、新郎引她下轿的流程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响起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铁甲叶片碰撞,发出冰冷肃杀的铿锵之音,瞬间压过了所有喜乐和喧哗。
“轰——!”
一声巨响,像是朱漆大门被暴力撞开的动静。
外面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奔跑声、器皿碎裂声混杂在一起。
沈鸢的盖头被猛地掀开!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萧景珩——她今日的新郎,当朝三皇子。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一如往昔,只是那双曾对她流露过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冰冷的讥诮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的视线在她额角丑陋的痂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脏东西。
然后,沈鸢的目光凝固了——凝固在他腰间悬挂的那枚玄铁令牌上。那令牌雕成猛虎下山之形,虎目镶嵌着猩红的宝石,在雪光映衬下,闪烁着血一样的光泽。
虎符!
那是她父亲,征西大将军沈擎的调兵虎符!是父亲从不离身、视若性命的存在!为何会出现在萧景珩的身上?
一个可怕的、冰冷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不等她理清思绪,萧景珩已经冷笑一声,猛地抬手,狠狠抓向她头上华丽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
“啊!”沈鸢痛呼一声,头皮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青丝如瀑,骤然散落,纠缠在她苍白的面颊和脖颈间,狼狈不堪。发丝遮挡了部分视线,但她依然清晰地看到,萧景珩身后,那扇被禁军撞得歪斜的屏风后,转出一个人影。
是沈瑶。
她依旧穿着昨夜那身华服,脸上带着胜利者般怜悯又残忍的微笑。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东西——一个看似年代久远、布料粗糙,却被大片暗褐色血迹彻底浸染污浊的婴儿襁褓!
那襁褓上的血迹黑得发紫,散发出陈旧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沈瑶的声音又柔又亮,穿透混乱的现场,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故作悲伤的颤音:“三殿下,臣女不负所托,终于找到了沈太医……通敌叛国的铁证!这染血的襁褓,便是他与敌国细作传递消息、害死征西大将军麾下数千将士后,杀人灭口留下的罪证!可怜那孩儿……”
沈太医……通敌叛国……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鸢的心上!
沈太医是她的生父,一个悬壶济世、性情温和的医者,只因是沈大将军的庶弟,便被卷入这滔天阴谋之中?还有那数千将士的性命……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珩。
萧景珩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眼神轻蔑如看蝼蚁,声音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鲜血淋漓的耳膜:
“罪臣之女,血脉污浊,也配踏我皇室门槛,也配染指皇子正妃之位?”
寒风卷着雪粒灌入喜堂,吹得沈鸢散落的发丝狂舞,单薄的嫁衣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可她觉得,再冷的冰雪,也比不上眼前这两人目光的万分之一。
额角的伤疤火辣辣地疼,失聪的右耳嗡嗡作响,父亲的虎符,染血的襁褓,萧景珩的冷酷,沈瑶的伪善……所有的一切在她眼前交织、旋转,最终坍圮、凝固,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
她攥着银针的手,缓缓松开了。那微末的抵抗,在此刻看来,是如此可笑。
禁军冰冷的铁钳般的手攫住了她的双臂,粗鲁地将她往外拖拽。赤足擦过冰冷粗糙的青石板,留下蜿蜒的血痕,瞬间被落下的雪花覆盖。
在被拖出喜堂的最后一刻,沈鸢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并肩而立的“璧人”。
她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是将那两张脸,那枚虎符,那片血襁,深深地、刻骨地烙进了灵魂最深处。
血色嫁衣,成了送她入炼狱的旌旗。
冰冷的石壁不断渗出黏腻的血水和浊黄的脓液,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和绝望的腥臭,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里是诏狱最深处的死牢,连老鼠都显得格外瘦骨嶙峋,眼睛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沈鸢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数着身上新添的伤痕。肋骨大概断了七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肺腑的剧痛。右耳的沉寂让她左耳被迫捕捉着所有声音:隔壁牢房犯人受刑时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狱卒沉重的皮靴声、还有铁链拖过地面冰冷刺耳的摩擦。
她被扔进来已经不知道多少时日。没有审问,只有日复一日的酷刑和羞辱。行刑的狱卒得了“上面”的吩咐,不要她的命,只要她尝遍人间极痛。
“沈家通敌,罪证确凿!沈擎畏罪自刎,沈太医一脉男丁皆斩,女眷充入教坊司!你个罪奴,还不画押!”这样的呵斥,伴随着鞭挞,每日都会响起。
她始终没有开口,没有求饶,更没有画押。额角的痂掉了,留下粉色的新肉,右耳的寂静成了永恒。那双眼睛,在最初的绝望和剧痛过后,渐渐变得空洞,然后,在那片空洞的最深处,一点幽暗得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开始无声地燃烧,冰冷而执拗。
又是一个刑毕的日子。她被像破布一样扔回牢房,意识在剧痛和昏迷的边缘浮沉。
铁链声再次响起,牢门被打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挪了进来,是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狱卒。他负责给她送馊掉的饭食。
一双枯瘦的手粗鲁地抬起她的头,将一碗看不出原貌的食物凑到她嘴边。动作间,一个用油纸裹着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迅速而隐蔽地塞进了她破烂的衣襟里。
老狱卒浑浊的眼睛极快地抬了一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巨大的恐惧。他嘴唇嚅动,几乎用气声挤出几个字:“沈太医……留的……小心……”
说完,他立刻恢复了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踢了踢地上的破碗,骂骂咧咧地锁上门走了。
沈鸢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撞裂胸口的伤。她蜷缩起身子,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窥视,颤抖着手摸出那个油纸包。
油纸被血水和汗水浸得有些软烂,她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半块玉珏。玉质温润,却断裂得不规则,仿佛是被强行掰开。上面用极精细的刀工雕着一株半开的鸢尾花——这是她名字的由来,也是她生父沈太医最常刻的图样。
另一样,是一本薄薄的、残缺不全的册子,纸张泛黄脆硬,边角被血渍和药渍浸染得变了色。封面用古拙的字体写着——《蛊医秘要》。
父亲!
无声的呐喊在她喉间炸开,带来腥甜的血气。父亲果然留了后手!他或许早已预料到这场灾祸!
她死死攥着那半块玉珏,冰冷的玉石几乎要嵌进掌心。然后,她贪婪地、一目十行地翻看那本残卷。里面记载的不是寻常医术,而是种种诡谲莫测的蛊术、毒经、以及利用人体经络、气血、乃至情绪施救或杀人的秘法,邪异非常,却又蕴含着某种残酷的智慧。
就在她沉浸其中时,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下坠般的绞痛。这痛楚不同以往,来得凶猛而熟悉。这几个月非人的折磨,让她几乎忘了身体的异样。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囚服。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没有产婆,没有热水,没有任何干净的东西。只有污秽的稻草、冰冷的石地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病菌。
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咬碎了嘴唇,血顺着下巴滴落。指甲抠进了石缝,生生折断。她想起那本刚刚得到的残卷,里面似乎有关于顺产和止痛的偏门记载,她凭借模糊的记忆,颤抖着手按向自己身体的几个穴位……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血污和死亡的气息中,一个微弱的小生命滑落出来。
是个已成形的男婴,浑身青紫,一动不动。
没有啼哭。
死寂。彻彻底底的死寂。
沈鸢瘫在血泊中,看着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眼中最后一点光仿佛也熄灭了。巨大的空洞和绝望吞噬了她。
就在这时,牢门再次被粗暴地打开。
刺鼻的香风袭来,与牢房的恶臭格格不入。沈瑶用手帕捂着口鼻,纤纤玉指上戴着华丽的护甲,眼神倨傲而厌恶地扫过满地的狼藉和那个死婴。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刻薄的老嬷嬷。
“妹妹真是命硬,这样都死不了,还生下个孽种。”沈瑶的声音透过丝帕,带着扭曲的快意,“可惜啊,是个没福气的。罢了,姐姐送你一程,让你们母子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她使了个眼色,那老嬷嬷立刻从食盒里端出一杯酒。酒液浑浊,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是鸩酒。
老嬷嬷狞笑着,上前粗暴地掐住沈鸢的下颌,就要将毒酒灌下去。
沈鸢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那杯酒,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死婴。
就在毒酒即将触碰到她唇瓣的瞬间——
那具青紫色的小小尸体,忽然极其轻微地、诡异至极地蠕动了一下!
老嬷嬷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睛惊恐地瞪大。
沈瑶也看见了,她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后退半步。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只本该僵硬的小手,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完全不属于婴儿的力道,攥紧了。
当那小手再次松开时,一样东西从他的小拳头里掉了出来,落在污秽的血泊和稻草上。
那是一枚剔透莹润、价值不菲的翡翠耳坠。耳坠的款式独特,是精心打造的孔雀翎形状——沈瑶今日戴的,正是另一只!
死婴的手里,攥着沈瑶的耳坠!
“啊——!!鬼!有鬼!!”老嬷嬷第一个崩溃尖叫,扔了鸩酒,连滚爬爬地后退,撞在牢门上。
沈瑶脸色煞白如鬼,护甲指着那死婴和耳坠,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牢房,连那只耳坠都顾不上捡。
牢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鸩酒泼洒在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腐蚀着地面。
沈鸢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子。她伸出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一点点,爬向那个死婴。
她没有哭。
只是用颤抖的手臂,环抱起那具冰冷的小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重新捂热。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牢门的缝隙,望向沈瑶消失的方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先前那点幽暗的火苗骤然爆开,燃成了焚尽一切的黑色烈焰。
她扯动破裂的嘴角,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冰冷彻骨的气音。
“……呵。”
五年。
时光足以让一座都城遗忘许多事情,比如一场曾轰动一时的婚礼闹剧,一个通敌叛国、满门倾覆的家族,还有一个本该死在诏狱最深处的罪奴。
扬州,三月。
细雨如酥,润湿了青石板路,濡湿了白墙黛瓦,将整座城笼在一片朦胧的烟青色水汽里。画舫在碧绿的河面上轻轻摇荡,歌女的吴侬软语伴着琵琶声,丝丝缕缕,挠着人心。好一派富贵风流,温柔之乡。
城东最繁华的街市,“回春阁”的招牌在黑瓦白墙间格外醒目。这不是扬州最大的医馆,却因坐堂的老大夫医术精湛、价格公道而颇有名气。只是老大夫年事已高,近日常由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医童代为看诊抓药。
女医童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衫,身形消瘦,总是低垂着头,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鸦青长发,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得近乎透明。她从不说话,问诊全靠纸笔,或是几个简单的手势。人们只知道她叫“阿鸢”,是老先生从外地捡回来的孤女,性子冷,手却极巧,尤其擅长针灸和调配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
此刻,她正站在一人多高的红木药柜前,踮着脚,指尖精准地掠过一个个贴着药材名称的小抽屉。药香浓郁,混杂着窗外飘来的潮湿水汽。
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无人看见,她的指尖在划过药柜最底层一个毫不起眼的暗格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里面,没有药材。
只有一枚冰冷沉重、刻着猛虎血瞳的玄铁虎符,以及一叠边缘微卷、写满密麻字迹的信笺。
五年前,那场“意外”的大火吞噬了诏狱的一角,也吞噬了一个刚产下死胎的女囚的残生。没有人会在意一具焦黑的、无法辨认的女尸。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具女尸是属于一个同样被折磨至死的可怜女人的。而她自己,则带着那半块玉珏、那本浸透了她生产时血污的《蛊医秘要》残卷,以及从沈瑶派来的嬷嬷身上顺手摸来的几钱碎银,钻着混乱的空子,爬出了人间地狱。
九死一生,颠沛流离。她一路向南,像一道沉默的幽灵,躲避着追捕,也躲避着过往。途中,她依着残卷上的诡谲医术,救过几个垂死之人,也让几个恶霸在极度痛苦中“意外”身亡。蛊医之术,既能活人,更能杀人于无形。她学得很快,用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
直到在扬州城外,她晕倒在泥泞中,被回春阁的老大夫所救。老人心善,见她可怜又识得药材,便收留了她。她顺势留下,成了哑女阿鸢。
这里富庶,消息灵通,远离京城漩涡,却又通过漕运和盐道,与那座吃人的皇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蛰伏,更是狩猎的绝佳巢穴。
“阿鸢姑娘,”药堂伙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总督府又来人了,说大人咳得更厉害了,请老先生再开几副药。”
沈鸢——如今的阿鸢,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点头。
江南盐道总督,李崇。朝廷二品大员,手握漕运盐政命脉,亦是三皇子萧景珩在江南钱袋子的掌管者之一。当年沈家倒台,他没少在其中上下其手,瓜分利益,用无数将士和沈家族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顶戴。
三个月前,李总督开始莫名咳血,访遍名医皆束手无策。最终,只能仰仗回春阁老大夫的独门药方勉强吊着性命。
老大夫开的方子温和滋补,旨在固本培元,延缓病情。
但每次抓药,经手的都是阿鸢。
她走到案边,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味药名,字迹清瘦孤峭。伙计赶忙照方抓药。
无人察觉,在她捻起一撮看似普通的“止咳化痰”的草药时,指尖藏着的些许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深褐色粉末,已混入其中。
那是蝎尾草焙干研磨后的精华,性极阴寒,能缓慢侵蚀肺脉,寻常银针根本验不出。每次只用微量,混在药性相冲的几味药材之间,便是最高明的太医,也只会认为是病人脏腑日渐衰竭,油尽灯枯。
伙计包好药,递给等候的总督府家丁。
阿鸢走到窗边,看着家丁撑着伞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细雨打湿了她的额发,冰凉的触感,像极了大婚那日的雪粒。
她抬手,轻轻拂过右耳。那里依旧是一片永恒的、令人安心的死寂。
第三日深夜,总督府报丧的锣声凄厉地划破了扬州柔媚的夜空。
老大夫被匆匆请去,回来时连连叹息,只道总督大人痰厥攻心,回天乏术。
又过了几日,阿鸢借口上山采药,来到了城外的乱葬岗。李崇贪婪暴戾,死后竟连祖坟都入不得,一卷草席便被扔在了这里。
雨后的乱葬岗,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臭的气息。野狗在远处低吠。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座新堆起的土坟旁。
阿鸢蹲下身,没有看那坟丘,只是伸出苍白的手指,撬开潮湿的泥土,从深处挖出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雨水泡烂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封密信,记录着李崇与京城某位“贵人”近年来盐税贪墨、暗中输送巨额银两的明细。这是她以“根治咳疾”为饵,诱骗濒死的李崇亲手写下的保命符,约定“病愈”后交还,却被她暗中调包,藏于此地。
她将信笺小心收入怀中,正欲起身。
一只冰冷枯槁的手,猛地从旁边半腐的尸堆里伸出,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鸢浑身一僵,几乎要本能地射出袖中银针。
她定睛看去,却见抓住她的,竟是那个给李崇喂药后、因“侍奉不力”而被总督夫人下令活活打死后扔出来的老仆!他竟还剩最后一口气!
老仆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已经涣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京城…有双眼睛…一直…看着…所有…呃……”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彻底断了气。
阿鸢缓缓抽回手,手腕上留下几道青紫的指痕。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凄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乱葬岗死寂一片,仿佛刚才那垂死之人的警告,只是地狱传来的一声错觉。
细雨再次落下,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烟雨迷蒙,望不到尽头。
那双沉静了五年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比这乱葬岗的夜晚还要漆黑的寒意。
“双眼睛”?
她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这场棋,才刚刚开始。
又一年深秋,京城。
肃杀的秋风卷着枯叶,扫过皇城朱红的高墙和金黄的琉璃瓦。太医院内却暖意融融,上好的银炭在兽耳铜炉里无声燃烧,驱散寒意,也氤氲着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气,混杂着名贵龙涎香试图掩盖病气的甜腻。
龙榻之上,当朝天子形容枯槁,面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他已昏沉多日,太医院所有太医轮番值守,用尽珍奇药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帝王的生命力如同沙漏般一点点流逝,病因始终不明。
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首席太医正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再次小心翼翼地诊脉,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几位皇子、重臣垂首侍立在侧,面色各异,忧虑、惶恐、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在低垂的眼帘下暗暗涌动。
三皇子萧景珩站在最前方,蟒袍玉带,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阴霾。这阴霾,既源于父皇突如其来的重病,也源于这几个月来诸多不顺——江南的钱袋子李崇莫名暴毙,账目不清,惹来御史弹劾;几个安插在关键位置的党羽接连出事;甚至连后宅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一旁同样侍疾的侧妃沈瑶。她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本该是容光焕发,此刻却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惶不安,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骚动。
内阁张首辅沉声问道:“何事喧哗?”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颤声道:“回、回禀各位大人,外面…外面来了一位女医官,说是…说是扬州回春阁荐来,有、有根治陛下痼疾的奇方!”
“胡闹!”首席太医正立刻呵斥,“陛下万金之躯,岂是乡野郎中能随意诊治的?轰出去!”
“且慢。”张首辅抬手阻止,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陛下龙体为重,既然敢来,或有一线生机。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门。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缓缓步入殿内。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衣,未施粉黛,长发简单绾起,露出一张清瘦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手中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步伐沉稳,走过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
萧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纵然褪去了五年前的稚嫩,添了风霜和冷漠,纵然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再无半分波澜……他也绝不会认错!
沈鸢!
那个本该烧死在诏狱里的女人!她竟然没死?!
沈瑶更是如遭雷击,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腹部随之传来一阵抽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身旁侍女搀扶。她死死盯着沈鸢,眼神里充满了见鬼般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沈鸢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她径直走到龙榻前,朝张首辅等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然后便伸手搭上了皇帝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诊脉的动作却异常娴熟专注。片刻后,她打开药箱,取出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你要做什么?”太医正厉声质问。
沈鸢不语,指尖银光一闪,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数枚银针已精准地刺入皇帝头部的百会、风池等要穴,深浅不一,微微颤动着。
说也奇怪,那原本气息奄奄的皇帝,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青灰色的脸上竟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眼皮剧烈地颤动,似乎想要睁开。
众人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萧景珩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猛地上前一步,厉喝道:“住手!你这妖女,究竟对父皇做了什么?!”
沈鸢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萧景珩和沈瑶。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两人如同瞬间坠入冰窟,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没有回答萧景珩,反而看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沈瑶,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姐姐,”她的声音因为常年不语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五年不见,别来无恙?看你胎气不稳,可是日夜忧思,难以安寝?”
她说着,竟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锋利的柳叶刀。刀身在烛光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
“妹妹不才,在扬州学了点微末医术,今日便替姐姐看看,你这胎……究竟怀的是龙子凤孙,还是……”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萧景珩怒吼着冲上来阻止的瞬间——
沈鸢的手臂快如鬼魅般探出!
嗤啦!
锋利的柳叶刀精准而冷酷地划开了沈瑶华贵的宫装,划开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瀑布,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地毯,染红了沈鸢的衣襟,也溅了几滴在旁边那本被她随意放在案几上的《蛊医秘要》残页上。
沈瑶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瘫软下去。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尖叫、怒吼、器皿打碎声响成一片。侍卫们拔刀冲来,却被这血腥骇人的一幕惊得不敢上前。
萧景珩目眦欲裂,剑已出鞘一半,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鸢的动作。
沈鸢的手,竟直接探入了那血淋淋的创口之中!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不是人的身体。当她的手再次抽出时,掌心托着一个已成形的、浑身沾满血污和羊水、尚在微微蠕动的胎儿!
那画面恐怖而邪异,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沈鸢托着那胎儿,举到因剧痛和恐惧而几乎昏厥的沈瑶面前,声音冷得像是九幽之下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姐姐可知,当年你灌我的那碗鸩酒里,本该有的……是我的骨肉?”
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滴落,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被血渍浸染的《蛊医秘要》残页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迹旁,竟缓缓浮现出另外一些更加古老、更加诡谲的暗红色符文和小字!
最上方,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古体字——
换魂。
窗外,不知何时闪过一角玄色的衣袍,如同暗夜中窥探的幽灵,倏忽不见。
殿内,只剩下沈瑶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沈鸢立于血泊之中,冰冷如修罗的身影。
祭天台高九丈,汉白玉堆砌,直指苍穹。今日是腊月二十三,祭天大典,国之所重。旌旗猎猎,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阶垂首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寒风刮过旗杆的呜咽,和铜鼎中松枝燃烧时噼啪的轻响。
香烛和祭品的烟气缭绕升腾,试图营造庄严肃穆,却莫名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龙椅被十六名力士抬至天台中央,皇帝被宦官小心翼翼搀扶着坐上去。他穿着繁复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宽大的袍袖掩盖着枯瘦如柴的手臂。得益于太医院(或者说,得益于沈鸢)连日来的“精心调理”,他今日竟能勉强维持坐姿,只是面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蜡黄,眼神空洞呆滞,嘴角却僵硬地向上咧开,凝固着一个诡异无比的“微笑”。
那微笑,看得台下所有臣子心底发毛,寒意顺着脊椎骨攀爬。
三皇子萧景珩身着亲王礼服,站在百官最前方。他的脸色比这腊月的天气还要阴沉。祭天大典本该由太子主持,但太子早夭,他作为最有权势的皇子,代行其职本是理所应当,是迈向权力巅峰的又一步。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沈瑶那日之后虽被太医抢回一条命,却彻底疯了,整日蜷缩在角落,胡言乱语,见了谁都尖叫“孩子”。太医院查遍了所有,都认为她是受了巨大刺激导致失心疯,查不出任何中毒或中蛊的迹象。那本诡异的《蛊医秘要》他翻烂了,除了那些浮现的“换魂”秘术字符深奥难解,其余部分看起来就是一本邪门的医书。
还有父皇……那诡异的“好转”,那僵硬的笑容,都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对劲。他加派了人手监视沈鸢,那个女人却如同真正的幽灵,待在太医院划给她的小院里深居简出,除了给陛下施针用药,从不外出,也无人能探知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一切。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拢,而他却连网线在哪里都摸不到。
“吉时已到——!”礼部尚书拖长声音高喊。
钟磬齐鸣,庄重而缓慢的乐声响起。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皇帝依旧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微笑,目光空茫地“俯视”着他的臣民,对震天的呼声毫无反应。
萧景珩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上前一步,开始宣读祭天文告。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天台之上,每一个字都试图注入力量和威严。
沈鸢就站在龙椅后方不远处的帷幔阴影里。她穿着一身低等女医官的服饰,垂着头,仿佛只是随时准备上前伺候汤药的背景。无人注意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和萧景珩身上。
她的袖中,藏着一个冰凉的白玉小瓷瓶。瓶身细腻的纹路,贴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冷酷的踏实感。
萧景珩的祭文念到了最高亢的部分,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就是此刻。
沈鸢的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动,拔开了瓷瓶的塞子。没有任何气味溢出,只有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细微如尘的金色粉末,被她以巧妙的角度,借着衣袖的挥动,无声无息地倾倒在燃烧的松枝和香烛之上。
那是她用无数毒虫秘药,耗费心血培育出的金蚕蛊。无形无味,遇热则活,随烟而散,直侵心神。
香烟袅袅,融入祭坛上空的雾气之中。
乐声还在继续,萧景珩的嗓音却莫名滞涩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龙椅上的皇帝,那个始终保持微笑的皇帝,身体开始细微地、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一开始只是手指的轻颤,然后是手臂,接着是整个上半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那蜡黄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试图维持那个笑容,却变得比哭还要难看。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白眼珠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眼白……
“父皇?”萧景珩失声惊呼,祭文戛然而止。
台下百官骇然抬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护驾!护驾!”宦官尖利的嗓子划破乐声。
场面瞬间大乱!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沈鸢从帷幔后缓缓走了出来。她没有看抽搐翻白眼的皇帝,也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百官,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台下脸色剧变的萧景珩。
隔着纷乱的人群,隔着缭绕的烟气,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萧景珩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李崇的死,沈瑶的疯,父皇的“病”!都是这个女人!都是她!
滔天的怒火和被戏耍的耻辱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拔出腰间御赐的宝剑,内力灌注,纵身一跃,竟直接跳过数级台阶,剑尖携着凌厉的杀气,直刺沈鸢心口!
“妖女!拿命来!”
这一剑,快如闪电,狠辣决绝,凝聚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恐惧,誓要将这诡异的源头彻底粉碎!
侍卫们惊呼着,却来不及阻拦。
剑尖及体的前一瞬,沈鸢竟然不闪不避。
她甚至向前迎了半步,然后,猛地抬手——却不是格挡,而是狠狠扯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粗布衣衫应声撕裂,露出里面白皙却疤痕遍布的肌肤。而在那心口的位置,一个狰狞无比、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烫疤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一个字。一个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烙上去的、扭曲变形的——
“贱”。
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衣袂飞扬,黑发狂舞。心口那丑陋的烙印,如同一个无声却最恶毒的控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萧景珩的剑势猛地一滞,剑尖就停在那疤痕前半寸,再也刺不下去。
他认得那个疤。那是五年前,沈瑶带着恶仆闯入天牢,用通红的炭火,当着他的面(他当时冷漠地看着,甚至带着一丝快意),烙在沈鸢身上的。沈瑶当时疯狂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烙上这个字,让你生生世世记住,你就是个贱种!”
沈鸢看着他僵住的表情,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乱,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致冰冷、极致疯狂的笑容。
“殿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剜心剔肺的嘲弄,“这一剑,怎么不刺下来?”
“是认出这个字了?”
“还是怕了……”
“我这被你们亲手打碎,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贱骨?!”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祭天台上,皇帝抽搐的身体猛地挺直,发出一声非人的嗬气声,彻底没了动静。那僵硬的微笑还凝固在脸上,白眼兀自翻着,直勾勾地“望”着苍天。
台下死寂一片。
只有寒风卷着灰烬,呜咽着掠过祭天台。
萧景珩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祭天台的惊变,如同投入死寂潭水的巨石,余波在极致的死寂后,化作席卷整个京城的滔天巨浪。
皇帝驾崩于祭台,死状诡异,天下震动。
三皇子萧景珩于混乱中意图弑杀“妖女”未果,反被那心口的烙印和沈鸢那句诛心的质问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虽无人敢当场问责,但那无数道惊疑、恐惧、审视的目光,已彻底瓦解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威望。弑父、残害手足、构陷忠良……一桩桩一件件旧事被悄然翻出,在朝野上下、市井巷陌间疯狂流传。他被变相软禁于王府,兵权遭夺,党羽星散,昔日权势煊赫的三皇子,转眼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新帝在张首辅等老臣拥立下仓促登基,第一道圣旨便是彻查沈家旧案。
真相,有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当怀疑的种子种下,当舆论形成滔天之势,当需要有人来承担先帝诡异驾崩的罪责时,一切早已注定。
腊月三十,岁除。
大雪从清晨便开始落下,纷纷扬扬,覆盖了京城的朱墙碧瓦,也试图掩盖所有的污秽和血腥。然而,皇城东南角的刑场周围,却人山人海,呵出的白气汇成一片浑浊的雾,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兴奋或是麻木的观望。
今日,沈家满门——那些曾在沈家倾覆时迫不及待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的嫡系宗亲,以及少数几个侥幸存活却被牵连的旁支,共计一百三十七口,将被处以火刑。新朝廷需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昭示“公正”,平息“天怒”,也烧掉前朝的一切污秽。
沈鸢站在离刑场不远的一处偏僻城门楼下。她没有去看那高高堆起的柴薪,也没有去听监斩官宣读罪状的冰冷声音。
她只是微微垂着头,看着怀中用厚厚锦褥包裹着的新生儿。那是琴师的孩子,早产,瘦弱得像只小猫,皱巴巴的小脸在寒冷的空气中泛着青紫。她用自己的体温和一点点偷偷喂下去的、温补的参汤吊着他微弱的气息。
孩子的父亲,那个她在逃亡路上救下的、哑巴琴师,此刻就站在几步外的风雪中,怀中抱着另一床更厚的被子,清俊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音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担忧和恐惧。他看着沈鸢,又焦急地望向刑场方向,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他并不知道全部,只知道怀中的是他的骨血,而抱着孩子的这个女人,是他黑暗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救赎。他只想带她和孩子立刻离开这片吃人之地。
沈鸢没有看他。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怀中那个微弱呼吸的小生命上。
她的指尖,无人察觉地捻动着袖中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泽,是她用《蛊医秘要》上最后几味奇毒淬炼而成,见血封喉。
她能感觉到琴师焦灼的目光,能感觉到身后刑场上,柴薪被点燃时爆开的噼啪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被风雪削弱却依旧凄厉绝望的集体惨嚎和咒骂。
沈家的嘶吼声穿透风雪,扭曲变形。
“……沈鸢!你这毒妇!沈家养你……”
“贱种!你不得好死!”
“啊啊啊——饶命啊!”
浓烟混合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随风飘来,令人作呕。
沈鸢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融化,像冰冷的泪,却始终没有一滴真正落下。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怀中婴儿,投向那条已经冰封的护城河。河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像一块巨大的、无瑕的裹尸布。
她空着的那只手伸进怀里,摸出了那枚冰冷沉重、刻着猛虎血瞳的玄铁虎符。
就是这东西,开启了沈家的“罪孽”,也开启了她所有的苦难。
她看着它,眼中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然后,她猛地一扬手!
虎符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砸破河面的积雪,“咚”地一声闷响,撞开薄脆的冰层,瞬间被漆黑冰冷的河水吞没。冰窟窿冒了几个气泡,迅速被碎冰和飘落的雪花重新覆盖。
最后一块能直接指向某些更深宫廷隐秘的“证据”,消失了。
身后的火刑场上,嘶吼和咒骂声渐渐低弱下去,化作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作响的寂静。只有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格外清晰。
风雪更紧了。
接生婆搓着手,从城门洞里小跑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却又被空气中可怕气味熏得有些发白的神色:“姑娘,风雪太大了,孩子受不住,赶紧跟我去屋里暖和暖和吧?”
她说着,伸手想要去接沈鸢怀里的孩子。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襁褓的瞬间——
一枚细不可见的蓝色毒针,从沈鸢低垂的袖口中无声滑落,掉进厚厚的、洁白的新雪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沈鸢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她将孩子更紧地搂在怀里,微微侧身,避开了接生婆的手。
她抬起眼,看向几步外焦急万分的琴师,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她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沉默地走向城门洞的阴影,走向那条似乎能暂时隔绝身后地狱的、未知的去路。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脚印,覆盖了血污,覆盖了所有燃烧后的灰烬,试图将一切都掩埋成一片苍茫的白。
怀中的婴儿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小猫似的啼哭,很快被风雪声吞没。
没有人看见那根没入雪中的毒针。
也没有人知道,这场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最终究竟灼伤了谁的心。
雪,兀自落着。
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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