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中原板荡,汴梁城在三个月内第三次易主。老雕版匠人墨君谦蜷缩在作坊的角落里,耳畔是契丹骑兵呼啸而过的声音。他怀中紧抱着一块沉重的梨木雕版,那是他毕生心血《六经正义》的最后一块版。
“师父,他们烧了国子监!”徒弟阿纯破门而入,脸上沾着烟灰,“契丹人说汉人的书都是祸根,要全部焚毁。”
墨君谦的手指抚过雕版上细腻的字迹,那是他父亲和祖父两代人的笔体。乾化二年,朱温篡唐,他父亲连夜将家藏雕版埋入后院,仅带这一套未完成的经版南逃。
“阿纯,你去城南看看印书铺的刘掌柜...”墨君谦的声音沙哑,“他答应替我保管这批版。”
阿纯摇头,眼泪混着烟灰滑落:“刘掌柜今早被吊死在城门,契丹人把他所有的书都堆在街上烧了。”
暮色降临时,墨君谦做出了决定。他将三十六块雕版分装进两个木箱,用油布层层包裹。
“你带一箱去蜀中,找我师弟孟昶。”他将一封信塞进阿纯怀中,“我带另一箱往吴越国避祸。若我遭遇不测,你务必让这套经版传世。”
阿纯跪地叩首:“师父,你我同行岂不更稳妥?”
墨君谦望向窗外冲天的火光:“契丹人要的是彻底斩断汉文化的根。我们必须分头走,至少有一路能保全。”
当夜,师徒在汴水边分别。墨君谦驾着一叶扁舟顺流东下,阿纯则混入逃难的人群向西而行。
墨君谦的旅途充满凶险。在徐州境内,他遭遇流寇,装雕版的木箱被劈开一角。为保护经版,他左臂中刀,鲜血染红了包裹的油布。
“老东西,这里面是金银吧?”流寇头目狞笑着。
墨君谦灵机一动:“确是宝物,乃杨行密将军所要的密信。”
这虚张声势竟奏了效。流寇们面面相觑,最终悻悻离去。墨君谦连夜改道南下,伤口在潮湿的天气里溃烂化脓。
到达扬州时,他已高烧不退。幸得当地寺院收留,方丈了悟禅师是他的故交。
“墨先生,何苦为此豁出性命?”了悟查看雕版后叹息,“当此乱世,佛法尚且难存,何况儒家经籍。”
墨君谦在病榻上强撑起身:“禅师,佛法讲轮回,文明亦如此。今日中原虽乱,他日必有重光之时。若到时无经可读,无典可查,华夏将万劫不复。”
养伤期间,他在寺中继续雕刻未完成的版面。小沙弥好奇观望,他便教他们认字读经。
“师父,为何‘仁’字要这样写?”
“因为二人为仁,意指人与人相处之道。”
三个月后,伤势稍愈,他继续南行。到达杭州时,得知吴越国主钱镠重视文教,心下稍安。他在西湖边租下一间小屋,重操旧业。
然而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契丹北撤,汴梁光复,但新主刘知远对文人极为忌惮,正大肆搜捕“前朝余孽”。
一天深夜,有人叩门。门外站着衣衫褴褛的阿纯,背着的木箱已破损不堪。
“师父...”阿纯泣不成声,“孟师叔他...已在蜀中病故。蜀国也乱了,我差点没能逃出来。”
墨君谦扶起徒弟,发现阿纯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
“在蜀中遇到兵乱,为护住雕版,被砍掉的。”阿纯苦笑,“不过师父,我把版都带回来了,一块没少。”
师徒重逢,悲喜交加。他们在杭州继续刻版事业,并开始将经版翻刻多套,分藏于各地寺庙。
最危险的时刻在显德元年来临。有告密者向官府举报墨君谦是“前唐遗老”,家中藏有“违禁书籍”。
官兵包围小屋时,墨君谦将最重要的《易经》版塞给阿纯:“从后窗走,去找灵隐寺的方丈。”
他自己则端坐堂中,面前摊开《孝经》雕版,从容刻着最后几个字。
“老家伙,跟我们走一趟吧。”
墨君谦被投入大狱。在狱中,他仍用石块在墙上刻字,教同囚的犯人读书识字。
“老先生,读这些有何用?”一个年轻囚犯问。
“记住你是汉人,记住你的祖先是谁,记住我们的文字怎么写。”墨君谦答道,“只要这些不忘记,我们的文明就不会亡。”
阿纯多方打点,终于将师父救出。但墨君谦年事已高,加上牢狱之灾,出狱后一病不起。
临终前,他将阿纯叫到床前:“我一生刻版无数,最得意的不是这些经版,而是教会了你这门手艺。记住,文明不在版上,而在心中。”
墨君谦下葬那日,杭州城飘着细雨。阿纯在坟前发誓,必将师父的技艺和理想传承下去。
十年后,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大宋。阿纯已成为江南有名的雕版大师。当朝廷下诏征集典籍、重修经史时,他献出了师父留下的《六经正义》全套雕版。
皇帝赵匡胤亲自召见,问阿纯想要什么赏赐。
阿纯答道:“小人只求陛下准我在汴梁开设书院,将雕版技艺传于后人。”
太平兴国三年,阿纯在汴梁去世。他的弟子们将《六经正义》的雕版再次翻刻,分送各地书院。其中一套漂洋过海,到达高丽、日本,将儒家经典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而墨君谦的故事,被弟子们代代相传。每当新的雕版完成,匠人们总会先在版面不显眼处刻一个小小的“墨”字,以示不忘本。
今天,当我们翻开那些千年古卷,触摸那些依然清晰的墨迹时,或许能感受到当年那位老匠人指尖的温度。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依靠帝王的功业,而是靠无数普通人的坚持与守护。他们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微弱,却连绵不绝,照亮文明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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