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落了

                        一

她就像是一片叶子，安安静静地落了下去，悄无声息。

   

                    二

友好商场是乐城最大的商场。而我妈，曾在那里卖手表。

表区是个好地方，干干净净的柜台，白亮刺眼的灯光，以及热情如火的导购们。她们穿着整洁的工装，脸上擦着一层层的护肤品。口红一定要深要亮，这样才显得精神。黑外套一定要崭，看上去有职场女性的干练。

大家脸上都挂着标准微笑，眼睛轱辘一转，偷偷扫过每一个走过柜台的人。

这个穿着土里土气，走路大摇大摆，不像是会买表的人。

这个只是低头玩手机，唉，没戏。

那边那个女的手里提了一大包东西，估计也没什么希望。

突然，表区三四个导购齐刷刷转头。

一对穿着还不错的情侣从珠宝区那边走过来，两个人手拉着手，慢慢朝表区晃过来。

导购们的眼睛中满是炽热。

她们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脸上已经浮现出笑容，心里闪过无数只自家的表。

一会儿是先介绍贵的，还是先介绍比较便宜的?

那女的应该挺瘦的，皮肤白，那就介绍小巧精致一点的吧。

那只黑的不错。

果然，那对情侣是专程来买表的。

情侣表啊，要卖出去一对，这一上午就值了！

接着，几人不着痕迹地互相看了一眼。

一个尖下巴导购抢先开口，声音比下巴还尖。“欢迎光临依波表。两位是谁买?今天七夕节活动，这些都是特价表。”

另外几个悄悄皱了皱眉头，心想:还是让她抢先！

那对情侣听到声音，于是走了过去。

“我们想买情侣款的，有没有轻点的，我们之前来这儿看过，都太笨重了。”

“有啊，你看这几款，都是最近才出的新款。”那个导购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两人，一边打开柜台，小心翼翼拿出来几只。

两个人皮肤白，颜色不挑，估计只有二十来岁，那就先给他们看看那种时尚点的。

导购开始了她的表演。

“这两只怎么样?玫瑰色的，这几年挺流行的。”

“看看这个呢?简约大气，我们卖的挺好的。”

“这对呢，蓝宝石镜面，我们这最后一对了。”

半个多小时后，那个导购口干舌燥，但还是满脸的笑。

这两个年轻人怎么这么挑?

她绞尽脑汁，想着自家柜台里还有什么适合的表。

但旁边柜台的另一个导购凑了过来，对两位说了句:“我们天王有几对，也是今年才出的新款，上个月刚到，要不看看?”

那个尖嗓子导购暗道不妙，眼睁睁地看着情侣俩被拉到了旁边柜台。

后来他们一只表也没买，只是说“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交接班的时候到了。

我来了。

我是来找我妈妈的，她刚才也看完了这出大戏，正要换衣服下班。

那个尖嗓子导购也要下班了。

个子矮矮的松叶阿姨将要接那个导购的班。

但她不想走。

她总觉得那对情侣还会来。因为她觉得他们是看上一对表的，只是嫌它价格有点高。

于是她慢慢吞吞地打扫了下卫生，然后喝点水，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松叶阿姨聊着天，说着上午遇到的新鲜事。

松叶阿姨正疑惑着呢。

这人今天好奇怪，平时跑的比兔子还快，现在怎么赖着不走了?

然后她发现一对情侣走到了柜台前，而那个尖嗓子导购已经笑盈盈地凑了上去。

果然是因为价格太高了。

那个导购假装为难，经过一番纠缠，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给了他们点优惠。

松叶阿姨也在旁边帮忙，眼见情侣俩要把那对表拿下了。

尖嗓子导购说了句:“店长，这个表带怎么收不起来了?你帮我看看吧。”

松叶阿姨是表区的店长，她也没多想，就过去接过那只表，把表带扣好，然后看到柜台上有几只表还没有放进去。

她又将表一只只扣好，重新摆进柜台，转头发现情侣俩已经将表带在了手上。

而那个导购正在做账。

情侣俩以为得了便宜，高兴地走了，那个导购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松叶阿姨看了看账本，发现单子上只写了那个导购一个人的名字。

她的脸暗了下去。

表是在她的班上卖的，就算不全是她的，也应该有她一份提成。

这是什么意思?

松叶阿姨给我妈说了这件事，有点闷闷不乐。

她虽然生气，但也不会再做些什么。

毕竟不想伤了彼此的和气。

大不了下次注意点，不给她机会好了。

她可能这么想。

                            三

松叶阿姨和我妈都是这种人，不争不抢，只挣自己份内的钱，不想伤了和气。

她有些矮，有点胖，有点白，有着棕色的短发。她是店长，人很好，大家都对她很服气。

再一次见到她，是妈妈她们员工聚餐。

松叶阿姨抽着烟，跟旁人喝酒。

她酒量不好，但特别爱喝。

听说她好几年前就离婚了，一个人把孩子带大，卖过彩票，干过家政，后来又卖表，很不容易。

日子艰难的时候，总是喜欢抽烟、喝酒，算是一种逃避，一种暂时的解脱吧。

后来妈妈不卖表了，我便没了她的消息。

听说，她儿子也有了工作，刚买了房子。

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

                            四

再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认不出她的样子。

暗淡的头发，黄瘦干枯的脸，苍白的嘴唇，深陷的乌黑的眼眶，眼睛中浑然无光。

松叶阿姨……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妈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她得了肺癌，晚期了。

我几乎无法相信。

她只有不到五十岁，为什么啊？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心中五味杂陈。

悲伤吗，似乎不是，我和她又不熟。

但就是有一种怅然，仿佛命运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感到窒息，感到无力，感到人的生命竟如此的脆弱，感到世事无常。

明明未来可期，明明奋斗不息，明明等到孩子长大……

可能我心里还有一种怜悯，怜悯生命的逝去。

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里面挤满了各种彩票广告，一直到几个月前。她最近的朋友圈除了那张照片，就是水滴筹链接和鼓励自己的文字。

然后，就只有空白。

                          五

冷咧的秋风到了，带来满城烟雨。

武汉的树有些是常绿的，有些是落叶的，夹杂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她来，就问妈妈:“松叶阿姨怎么样了?”

妈妈没说话。

如有一阵寒风拂过窗隙。

我知道，叶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