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头坐在船头,鱼鳞在篝火里蜷成银元,滋滋作响。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左腿僵直地伸着,像根旧船橹,被江水泡朽了。古琴暗沉横在膝上,不弹,仿佛只用来压住被风掀起的衣角,与歪斜的酒葫芦衬成副画。
“掌柜的吩咐,给您的鱼汤。”酒楼小二提着粗陶罐,踩着跳板,晃悠悠上船。老鱼头眼皮都不抬,接过罐子,咕咚灌了一大口,热汤顺着胡茬滴落。“算他老小子有心,没忘了陈年旧账。”他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暮色渐沉,江上渔火次第浮起,倒映在水面,如同星河倒悬。少年挨着老鱼头坐下,眼睛亮得惊人:“老鱼头,都说你当年……”
“小子,想听钓鱼经?”老鱼头浑浊的眼珠转向少年,又缓缓移开,转而投向更远处,“你看这江,英雄?哼,不过一篓子游鱼,争着去咬那要命的钩饵罢了。”他手指枯瘦,轻轻拨弦,嗡鸣如叹息,沉入江声。
少年不知是被琴声还是话中寒意噎住,一时无言。老鱼头却自顾自絮叨起来,醉意浓重:“三年前,也是这地方,水比今夜还冷……那夜的火光啊,呵,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邪乎的很……一帮人,为个虚名,争一条鱼。”他猛地灌了口冷汤,“结果?鱼漏了网,人也沉了底。什么英雄好汉,最后都喂了王八!”
“小子,记着,”他忽地低笑,拍着僵硬伤腿:“最好的鱼饵,是光阴。谁也挣不脱,谁也逃不掉。”
少年似懂非懂。老鱼头不再言语,只把浑浊目光投向江心。对岸酒楼上,掌柜凭栏,望着老鱼头这叶孤舟,眼神复杂如在读一本旧账册。少年也沉默,目光在老人、江流、远楼之间游移不定。
夜露渐重,寒气爬上船舷。老鱼头忽然坐直,那根一直垂在浑浊江流里的钓竿,微不可察地沉了下。
猛地扬竿!
月光下,一道银亮弧线倏然破水而出,鱼尾水珠溅落,如碎玉。少年惊得差点跳起来,老鱼头却只稳稳收线,取下活物,又随手抛回江里,连个水花都吝于激起。
复又坐下,重新将古琴放平膝头,这次,却探手轻轻拂过琴弦。几个散漫音符懒懒地跳出来,不成曲调,却透着别样。紧接着取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液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在琴木上。不等酒液洇开,忽地手腕猛振,竟将剩下半壶酒,全泼向了江心!酒香在清寒夜气里骤然弥散,浓烈又短促。
“哈哈,道甚英雄!”他仰天大笑,声音嘶哑,震得船身轻晃。笑罢,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看江,只从船舱里拖出张陈旧渔网,沾着经年水腥。他站起身,瘸腿在船板上踏出笃、笃闷响,走到船舷边,双臂运力一展——那张旧网倏然张开,如阴影,温柔地覆盖向涌动的江面,发出轻悄的一声“嗤”。
网沉入水,江面复归平静。随着船头火光渐弱,老鱼头的身影与古琴轮廓慢慢融入夜色里,仿佛从来就属于这畔江、这片夜。
篝火余烬暗红,如江湖深处未曾冷却的旧疤。鱼篓空洞,在船尾静卧,唯有那柄古琴,沉默地横在渐凉的木纹上——它曾啸过裂帛之音,如今只盛着半江月色、一捧流年。
那晚,酒气与网影沉入江心,老鱼头空荡的鱼篓里,盛满的岂是虚空?分明是漏网的英雄、沉底的诺言,被光阴这最耐心的钓者,一一酿成了静水深流。
江湖,烟波浩渺,所谓收放,不过是把惊心动魄的往昔,熬成此刻船头微温余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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