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陈是在社区的便民服务站。那天我抱着攒了半年的旧报纸去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疤痕。电子秤的显示屏跳了跳，他眯着眼看了两秒，说："十八块七，给您十九。"我递过去二十，说不用找了，他却执拗地从铁皮柜里翻出一枚硬币，指尖的茧子蹭过我的掌心，像砂纸擦过木头。
"我姓陈，住三单元。"他指了指服务站后身的居民楼，"以后有啥要修的，直接喊我。"
后来我才知道，老陈是小区里的"万能工"。谁家水管漏了，灯泡坏了，甚至孩子的自行车掉了链条，都会敲响服务站的玻璃窗。他总是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工具包，脚步轻快地赶过去，不收工钱，顶多喝杯主人家递来的热茶。有次三楼的张奶奶摔了腿，儿女在外地，是老陈每天早上提着豆浆油条上去，帮着倒垃圾、晒被子。张奶奶要给他钱，他就咧开嘴笑："您给我留块腌萝卜就行，比啥都香。"
我渐渐养成了晚饭后去服务站坐会儿的习惯。老陈的服务站其实就是个十平米的小隔间，墙上钉着一排排工具，角落里堆着居民寄存的旧物。他总爱泡一壶浓茶，听我讲单位里的烦心事。我说领导偏心，他就蹲在地上擦扳手，说："人这心啊，就像这扳手，有的地方磨圆了，有的地方还带着棱，哪能都一样呢？"我说房租要涨，他突然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里面是半箱自己腌的咸菜："给你拿点，省点买菜钱。"
那年冬天来得早，我加班到半夜，发现电动车电瓶被偷了。站在寒风里给老陈打电话，本以为他早就睡了，没想到十五分钟后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裹着件军绿色大衣，帽檐上结着霜，手里拎着个用旧了的电瓶："这是我前阵子收的，你先对付用着。"我要给钱，他按住我的手："开春再说，开春你给我带两瓣蒜就行。"
开春的时候，我真的给他带了蒜，还有一箱草莓。他正在修单元门，见了草莓眼睛一亮，却转身往张奶奶家跑："老太太前两天还念叨想吃草莓呢。"等他回来，手里捧着个搪瓷碗，里面盛着半碗草莓酱："张奶奶给的，说你爱吃甜的。"
我那时笃定，老陈是这世上最不会骗人的人。他的手永远沾着机油，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树的年轮，每一道都写着实在。直到那个周末，我去邻区的家具市场买衣柜，在一家店铺门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帆布工具包。
起初我以为是巧合。可当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转过身，我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男人梳着油亮的头发，手腕上戴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正对着店员指手画脚："这批货必须赶在月底前送到，别像上次那样出岔子。"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说话的语气却完全陌生——不再是那个蹲在地上擦扳手的老陈，倒像个我在酒会上见过的精明老板。
店员点头哈腰地应着，说："陈总放心，这次肯定没问题。"
陈总。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我心里。我躲在广告牌后面，看着他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号我认得，前阵子总停在小区门口，张奶奶还说："这谁的车啊，天天堵路。"
那天我没买成衣柜，游魂似的走回小区。服务站的灯亮着，老陈还穿着那件蓝色工装，正在给自行车打气。见我回来，他直起身笑："今天咋这么早？"我盯着他袖口的磨痕，突然发现那磨痕的形状很规整，像是刻意做旧的。
"老陈，"我的声音在发抖，"你...认识邻区家具市场的人吗？"
他手里的打气筒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按压："不认识啊，我哪去过那地方。"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很多被忽略的细节。他总说自己住在三单元，可我从没见过他从那里出来；他说自己孤身一人，却有次接电话时说"小宝别急，爸爸马上回去"；他给张奶奶修电视时，熟练地调出了我都不会用的智能系统，哪像个只会摆弄扳手的老头。
我没再追问，转身回了家。关上门的刹那，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是因为他有钱却装穷，而是因为那些被我当作温暖的瞬间，可能全是精心设计的表演。他递来的硬币，腌的咸菜，半夜送来的电瓶，甚至张奶奶的草莓酱，或许都只是他扮演"老实人"的道具。
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避开服务站。直到张奶奶在楼下喊我，说老陈病了。我硬着头皮走进服务站，看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敷着毛巾。床头柜上放着盒进口药，包装精致，绝不是他会买的那种。
"丫头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我按住。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问出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沉默了很久，指了指墙角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和他眉眼一模一样。"那是我哥，"他说，"三年前在工地上出事了，跟我现在这打扮一模一样。"
原来老陈的哥哥是个农民工，省吃俭用供他读完大学。哥哥去世后，他总觉得心里空了块地方，就跑回哥哥住过的小区，穿上他的工装，想看看他曾经的生活。"我一开始就想待几天，"他望着窗外，"可看见张奶奶拄着拐杖买早点，看见你加班到半夜，就...舍不得走了。"
他确实是家具店老板，却不是我想的那种精明商人。那些天他在邻区，是因为工人罢工，他蹲在车间里跟工人同吃同住，才把嗓子熬哑了。手腕上的表是客户抵账的，他一直想卖掉，却总忘了。
"我没骗你修东西不收钱，"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本子，上面记着每笔开销，"换零件的钱，我都自己补上了。"本子里还夹着张纸条，是张奶奶写的："小陈是好人，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强。"
我走出服务站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很长。老陈站在门口，还是穿着那件蓝色工装，只是这次我看见他袖口的磨痕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真心。原来这世上最复杂的，从来不是欺骗本身，而是欺骗背后，那些说不出口的温柔。
后来服务站还在，老陈也还在。只是他偶尔会穿上西装去开会，回来时给我们带邻区的糖葫芦。张奶奶总念叨："你这孩子，咋一会儿像老板，一会儿像个修理工。"他就笑着递上糖葫芦："都是干活的，没啥不一样。"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的老实，不是表面的木讷与笨拙，而是把真诚藏在细节里，在你需要的时候，悄悄递过来一颗糖，哪怕自己的手心早就磨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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