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走出家乡的村子。
自从我能分辨颜色起,就看见村子上方的天空是蓝色的,蓝的水一样清澈。天上的云是白的,跟奶奶柜子里锁着的新棉花一样白,也聚也散,分分合合,不知道藏着怎样的心思,让人琢磨不透。地是黑的,地上的石头是褐色的,大大小小的,不小心一脚踢上去,就会弄的脚指甲青紫不堪。还好地上的树是绿的草是绿的庄稼是绿的,花是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粉的……红的花能吃,甜的,叫萨日朗,白的大花有毒,叫曼陀罗……山很特别,矮矮的,极容易爬上去,夏天是灰绿色,冬天是黑褐色,爬上去寻其灰绿的原因,发现长在上面的骆驼蒿,叶子是灰灰的,灰的里面藏着一丝绿。骆驼蒿有点傻了叭唧的,选择贫瘠和干旱的山坡为家,还一步不离地守着。我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它多少遍。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拔出一棵扔到门前的河里,它还不愿意顺水漂走,望着那个后山包依依不舍。河水没有颜色,清澈见底,我和伙伴们常常在这里抓鱼或打水仗,洗头,洗澡,洗衣服。
童年就这样过着,天天都是这样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我偷偷地数了全村子每家每户的窗格,都一个样,老旧的木头窗框,几块毛玻璃,像是一户户土坯房的老眼睛,昏暗无光。大人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年年如是。他们怎么和骆驼蒿一样一样的死心眼,扎了根就一动不动。我可不行,我得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外面世界比村子里美多了。
我如愿以偿地远嫁他乡,他乡真美,从村子到他乡,一路上都美。此后的好多年我不断往返在这条穿着嫁衣走过的路,才发现自己当年迫切希望离开的村子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吸引我想回来看看。天空依旧,白云依旧,大地,山丘却有了不一样的改变。地上,山上的树比原来多了许多,杨树,榆树,杏树,沙棘树……树多成林,黄沙漫天的日子真的过去了,遗憾的是门前的小河断流了,即使雨季有水,也不再清澈透明。牧羊人不以为然,舍室养殖,自家都有电力水井,牛羊也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它们住的棚子,比我小时候看见的贫困人家的房子还好。所以牧羊人总是乐呵呵的,暗暗的和隔壁种地的王家比着收入,比着轿车的牌子,比着二层小楼房的装修,当然还比着儿孙们考取的是哪一家名牌大学。
前年夏天,我再一次回到村子的时候,惊呆了,我差一点找不到我家的老宅。村子家家户户清一色的红墙碧瓦,环村的柏油路和城里一样洁净,路旁是风景榆、垂柳、小桃红,也有花花草草。最让我惊讶的是还有路灯,休闲广场,图书室,生活超市,这是我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叔叔用轮椅推着婶子在看广场舞,一脸陶醉的样子。后来叔叔说:“共产党好啊!去年给我盖了新房子,你婶子治病也是报的多花的少,就连棚子里的几只羊也是城里的娃给垫付的,丫头,咱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是啊,日子越来越好了!农民也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机械化耕作让人们有了半年农忙半年闲的日子,许多人便利用闲暇的时间或进城务工,或种植季节蔬菜,或编织手工等等,做着可以不让时光白白浪费的事情。最美的还是男人,他们美滋滋的带着老婆孩子走出村子,直奔北京,去天安门,去长城,去颐和园……然后坐高铁,坐飞机,坐轮船到处旅游,天南地北的走,他们走够了,走累了还是想尽快的回到家里,觉得还是家里最舒服 ,最踏实,还是自己的小院以及房前屋后的风景最美,怎么也看不够。
九十岁的刘家爷爷依然硬朗,脸上的皱纹和村口老榆树的皮相得益彰。刘爷爷可不想出去旅游,他说电视上啥都有,山山水水的看了个遍。他最喜欢的还是坐着公交车去县城里吃一碗羊汤和一张王小二大饼(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可是从小馋到大的垂涎美味。
我走出村子几十年了,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只是惭愧小时候对生我养我的村子产生过不满和嫌弃,甚至怨恨。那些年一年四季都刮大风,春天杏花绽放,刚闻到风里的香味儿,杏花就随风而去了,年年都很失望。秋天的风凄凉肃杀,那些成熟的,未成熟的果实,该谢的不该谢的花,通通和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子一起,打着旋的纷飞凋零,这都是我的心病,我不满也嫌弃。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曾怨恨这无垠的旷野给我带来太多惆怅和寂寞。可是,许多年后,当他乡的山水明媚了我的眼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成了我浓浓的乡愁。
当我再一次告别这个村子的时候,我向这个村子鞠躬致歉,就像愧对母亲的孩子泪流满面。
2019-12-16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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