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腊八,在一碗腊八粥果腹之后樊尛心里仍然觉得对自己有点过意不去,因为那简陋的屋舍被今日的风雪包裹的严严实实。樊尛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油光可鉴,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洗澡了。于是便撇下一句,这天看来是不能在这洗凉水澡了,就提着换洗衣服奔向相隔两条街的一座澡堂。
樊尛从兜里掏出五元钱,摊给男澡堂门口坐着的中年男人,男人懒散的点着头,吮吸着嘴里的烟,袅袅烟气与从浴室里溢出的蒸气混合在他的上空,唯一能够让人觉得利索的事情就是收下钱,再递给樊尛一把钥匙。樊尛掀开门帘,铺面的热气瞬间就给他的眼镜上了一层雾,刚刚散在头上雪也化为了水。他照着钥匙牌上的数字很快就寻到了自己的柜子,很快的褪去衣服,这样的急切差点让他忘了带上洗澡的用具。
更衣室的后面便是澡堂子,没有浴池,只有竖在房间周围的淋浴。浴室的墙壁像是刚粉刷过,可瓷砖上的裂痕就能证明它的年份。淋浴经过改进,只要站在下面的那块板子上,水就会下来,水温偏热一些,毕竟是冬天,不热客人会抱怨。其实,淋浴比浴池成本更高,只是老板觉得,浴池里太过安逸,疲惫的人进去总要拖好久,这样并不利于赚钱。所以,这里曾经是有浴池的。在这个城市,对于还只能在澡堂里洗澡的人,享受被平静而且廉价的温水沁润的念想都随着这淋浴的冲击一同流入下水道。
樊尛没想到,他已经来的算晚了,可这儿还有这么多人,他绕着墙壁,走过一个个赤裸裸的身体,时不时还得躲开从雾气中突然穿出的小孩子,有男孩,也有小女孩,这伙精灵在这恍若仙境的地方仍然不知停歇。终于在一面墙下找到了几个空着的位置,之所以空着,那是因为这墙有一扇用来通风的小窗,每个经过这儿的人看这里雾气太少,似乎会很冷,就不多想的离开了。而只有樊尛觉得这儿清净,觉得只要热水往身上一冲,什么都会忘记。
当樊尛双脚站在板子上,热水喷涌而下,打击着头顶,然后平缓的流过额头,脸颊,躯干,直到脚后跟,对于一个一天总要奔波的二十四岁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击打犹如梦想中高级会所里的泰式按摩。淋浴形成的水柱无论是力度还是位置都恰如其分落在头上的穴位,他努力的想放松,可是这犹如大师手法般的击打总给他带来全身颤抖的快感,而就在同时,皮肤滑过一路路温水又如同在轻抚他,驱除着那种无名的紧张。就这样的反复中,他思维中出现了一段绵长的空白,这难有的空白,好似只有在未落世之前,温暖的子宫之中才能体会的来。樊尛,似乎累了很久。
“喂,小伙子。”
还在冥想中空隙之上遨游的樊尛被这么一句耳语瞬间拉扯回了雾气缭绕的澡堂。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有些不安,他急切的喘息,迷茫的扫视四周,真想快点揪出这个扰了他美梦的人。
“小伙子,麻烦你个事儿,一会儿帮我搓个背,行吗?”说这话的人本该被樊尛一顿白眼,可那人那张被岁月蹉跎的脸拖住了樊尛的视线。
那人似乎看出了樊尛的迟疑,他很快的补上一句“一会你要搓背时,我给你搓”。
樊尛看着这个老人,头上的水柱还在击打着他的头。对面这个人,声音几经风雪变得沙哑,然而却并未失去平和的语气;脸庞被岁月敲打出深刻的皱纹,却并未失去真诚的笑容;还有那干枯的身体却好似硬朗。樊尛想从这张只有父辈才拥有的脸庞中攫取些什么,可水流总格挡着他的视线,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点头默认。
樊尛重新回到了之前的那段空白中,可是如今的空白却多了一个点。那点越来越近,樊尛最终才看清,这好似父亲的脸,亦好似刚才那位老人的脸。
樊尛是家里老三,也是唯一的儿子,也是在他出生的那年,母亲就再也没下过床,直到四岁,母亲安然的离去,当父亲站在母亲墓前,似乎也就是那时,他才第一次真正的看清楚了父亲的脸。秋风中的村岗,父亲默不作声的抱着樊尛,任凭两个姐姐的哭泣,自己只是直直的盯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眼眶变得深红,眸子在抖动,却始终没留下泪来。
不久,一家人随着父亲都去了一座沿海的城。之后日子,还算平静。父亲也终生未再娶。
在脑海里那个黑点中蕴藏的还有旁边那个老人的脸,一张父辈的脸。樊尛还在想,为什么他们会如此的混淆以至于这轮廓被模糊在了一起,可他们并不相似,唯独能称得上相仿的也就是他们的年龄。如果父亲还健在的话。
不知不觉的思索中,他已经完成了洗澡中的第一道工序。当头上的泡沫被冲到脚底,樊尛意识到该搓背了,可当他刚要去伸手拿挂在墙上的搓澡巾时,一只干扁的手很快就将澡巾夺了过去,他转头望去,看样是刚才那老人。他差点忘了之前老人给他的承诺。
可是,樊尛这时有些不情愿,他想要回那澡巾,可是老人总是报以微笑,他干练的揉湿手中的澡巾,对樊尛说“小伙子,光你给我搓背,我怎么过意的去呢”。说罢,樊尛也只能腼腆的笑了笑,走下板子。
“来,弓起背。”樊尛照老人说的做了。老人拧干澡巾,把澡巾套进右手,先是用澡巾擦了擦樊尛背上的水,又把澡巾脱下,拧干,再戴上,这才认真的给樊尛搓起来。
在刚到那座沿海城市不久,小樊尛便和父亲去了一家离出租屋很近的澡堂,那澡堂有温泉,又有淋浴,但他们都没有去温泉里泡一泡。父亲不去是因为不习惯,而小樊尛不去是因为他觉得水深,自己还不会游泳。当然,小樊尛那时也会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在那恍若仙境般的雾气中跑来跑去,直到父亲召唤他搓澡,只是他比较喜欢刚刚给头上打上肥皂就迫不及待的冲出去。极不情愿的小樊尛回到父亲那里,冲掉头上的泡沫,然后在一旁站好,等候父亲给他搓身子。父亲摆了摆搓澡巾,关掉水龙头,俯下身子,先用搓澡巾擦了擦小樊尛的身体,然后脱下,拧干,再带上,然后先是脸蛋儿。父亲这来回两下,小樊尛的脸蛋上瞬间就显现出两道印痕,然后伴随的就是樊尛痛苦的表情;接下来又是脖子,小樊尛拼命地伸缩这脖子,他感觉父亲给他擦脖子的过程好像是在撕裂他的皮肤,父亲只好摁着他的头,这才费力的搓完,但此时父亲脸上满是不满意;而后是小樊尛那可怜的胳膊,同样的纠结,可不知为何,搓到了胸前那一片时,小樊尛却感觉的奇痒无必,他开始扭动身子,不时的还传出咯咯的笑声,父亲有些不耐烦,对他命令道,“站好,别再摇来摇去了”,小樊尛只好死死地咬着下嘴唇;轮到搓背,小樊尛转过身子,弓起背,可没想刚刚接触那生硬的搓澡巾他就觉得剧痛无比,也或许是父亲太用力,还没搓两下他就跳了起来,捂着背拼命向后退,表情中解脱掺着狡猾,可谁知,父亲一把抓住小樊尛的胳膊,硬生生的把他拽了回来,紧接着连着几声清脆的响声,重重的巴掌落在小樊尛稚嫩的屁股上,“洗个澡都这么不安生!”,顷刻,小樊尛泪如雨下大声哭叫,可没想父亲又是两巴掌,屁股更红了,“谁叫你哭的!男人家的!不许哭!站好!”,小樊尛似乎被这话给镇住了,哽咽着,又一次怪怪站好,忍受着那生硬的澡巾,只是那力度似乎轻了许多。
之后每每和父亲去洗澡,他都很听话。再后来,到自己可以洗得时候,一家人也在那个城市有了自己的浴室,自己的家。
想着那次的经历,樊尛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已经很久没有让别人去给他搓背了,具体的时间点总是模糊的,或许是小学开始,或许是三年级,或许是中学,再或许是懵懂的青春期,总之,他自己真的记不得了,这种遗忘大概在日记本里也难以寻觅,但他唯一清楚的是,那个“别人”其实就是他的父亲。他开始把所有意念都放在自己的背部,试着体会这位长辈的掌心,那一缕缕滑过的印记上都留着这犹如父亲的温存。
“小伙子,冬天也要勤洗澡啊!”老人笑着指着刚刚搓完澡巾。
樊尛尴尬的解释是因为入冬来凉水不好洗的缘故。老人听完,称赞的说“刚才就发现了,你身体很结实啊!”。樊尛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冲了冲自己的搓澡巾,挂起来,然后接过老人的澡巾,套在手上。
看着老人弓起的背,他觉得有些无从下手,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给别人搓过背。他把手轻轻的放在老人的背上,那一道道突起的骨头犹如高原上的沟壑,瞬间一阵发麻,他突然清楚的意识到,在这二十四年里,他从未为任何人搓过背,连“那个人”他都从未触及。他小心的用搓澡巾擦干老人的背,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发现记忆开始了对他的侵蚀。
大姐在他高三结束的那个暑假结了婚,也就是那天他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人是多么欢乐,集体沉静在这双喜临门之中。关于去哪个地方上大学,樊尛是自己做的决定,他觉得,他想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于是便选了那个他四岁就离开的家乡所在的那个省会。家里没有疑问,也没有任何责备,大姐二姐都相信他。父亲也是如此,只是在送他读大学时只有姐姐们跟去,因为父亲坚持说,再次回到故土,他便要永居于此。这大概就是他的遗嘱了。
大四的那年,樊尛打算留在家乡,他并不在乎什么出人头地,他只是觉得这里有他的根,有那股子乡音,还有父亲常说的“家规礼法”。寒假,二姐结婚,父亲坐在酒席之上,充满欢愉的畅言,突然不轻易的转头对樊尛说,“就剩咱爷俩了,如果你要是在老家扎了根,那我就可以回去见你娘了!”。说罢,父亲便转过头去,继续举起酒杯。只是樊尛在父亲的背后站了很久才离开。他单纯的觉得应该要有分像样的工作,还要娶一个孝顺的媳妇。媳妇,媳妇似乎是个遥远的话题,虽然樊尛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但是两位姐姐却很好的弥补了这一感情上的缺口,所以到了这个年龄,勤奋的樊尛还没有初尝爱情的滋味。然而却因为父亲那句酒话,他似乎像开了窍似地,开始盘算起,工作后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情况了。
然而一切变的太突然。在毕业前不久的应聘会上,嘈杂的人群中樊尛接到了姐姐打来的电话,家里出事了,樊尛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电话的那头只有无作答的哭泣。
当樊尛冲到父亲的病房前,看到姐姐姐夫都在门前守候着,他失控的喊道“你们为什么不进去陪咱爸!”,然后就像一头公牛一样想要冲进那道门,姐夫们用力的拽着他,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反抗,他拼命地用手指着玻璃窗里的父亲“咱爸没事的,他就是累了!让我进去!”。姐姐忍不住在一旁哭起来。值班的护士也急忙赶来,后来连医生一起才把他摁在地下。他没放弃挣扎,他只是觉得父亲不能一个人呆在里面,那淡淡冰冷的荧光灯会带走父亲的灵魂,那里太安静,他希望自己的吼叫能够传入父亲的耳朵,告诉他不孤单,他的孩子在呼唤他起来。“爸!起来啊!爸!儿子带你回老家!……”。即便他倒在地上也没忘记嘴里的呼喊,只是后来意识渐渐弥留,眼神却还死死地盯着那门口的门牌——ICU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是中风,撑不过三天,让我叫你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怎么会这样!寒假回来不都好好的吗!”
“进来的前一天还好好的,一觉之后,怎么叫也叫不醒。”
“……”
“……”
“姐,别哭了。爸不喜欢掉眼泪。”、
樊尛并没有掉眼泪,即使是最后祭奠仪式上他都没有流泪,只是呆呆矗立在那里,就像是十八年前父亲在母亲坟前一样神情。泛红的眼眶,抖动的眸子,沉默孤立的身影。
翌日清晨,父亲心跳平静的停止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父亲的手背上,犹如天堂之门透射下来的光芒,只是父亲再也触不到这份温暖。
最终父亲被火化,他的骨灰被樊尛带回了老家,葬在母亲的坟边。
樊尛差点忘了自己还在给老人擦背,因为那背上的沟壑,一些列回忆使他有些慌乱,想到父亲三年未满,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死命的想抛开这样的思绪,于是便专心用在给老人搓背的事情上。他一下一下,力度温和,从上到下,一道一道的擦,接着有在老人脊椎旁稍加力度的搓着,因为他知道那有很多穴位,因为,后来父亲给他搓背的时候说过,那儿有很多穴位。
意识又一次开始分散,他恍惚觉得,这个充满沟壑的背是自己父亲的,这是他唯一补偿的机会,或许他该这样做,他不应该这般的怠慢这位老人。他开始有些不安,或许父亲在无数次洗澡时候每每都需要一个为他搓背的人,因为人老了,腰弯了,背怎么能够得着。他又开始担心,或许某一天父亲在澡堂同样请求一位年轻人为他搓背,那人是拒绝还是接受,要是接受,他用心么?突然他心中一阵抽动,他开始后悔,为何父亲没有叫他为他搓一次背呢?这根本不是爱他,这是在惩罚他。他更甚自私的想到,父亲要是昏迷的时间更长些,他一定会有机会为父亲擦身子,一定会,一定会!
想到这儿,他的鼻子开始酸涩,眼睛有些颤抖,还好搓背的动作停止了,一切都戛然而止。老人缓缓的直起腰,樊尛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把搓澡巾递回给老人,背向这老人,低着头,生怕老人看透他的表情。他走向自己的那块板,几乎在踏上板的那一瞬间,老人用极其和蔼的语气说了句。
“谢谢你,孩子。”
突然间,樊尛的泪水像泉涌一样不断涌出,呼吸急促又伴着清晰且强烈的心跳,他努力的将额头向上抬好让水流掩饰自己的泪水,然后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可是泪水却无法停止,自上而下的水流和由外至内的这句感谢在那刻瞬间击穿了他的心。那句“孩子”,仿佛犹如天外的靡靡之音在他脑海里震荡。他背对着老人,然而全身却强烈的抖动。老人看着樊尛觉得有些不对,便把手轻轻的放在樊尛的肩上,还未开口。
樊尛便彻底的失声痛哭了。
哭声回荡在澡堂中,寻找着溢出浴室的路径,最后终于寻到了樊尛头上的那扇窗。窗外雪还未停止,冒出的蒸汽夹杂这哭声一起变为雪水。远处昏黄的街灯还明着,静静的照耀着人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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