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8

疗伤

夜已深，飞鸿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无穷的痛苦和孤独将他包围。

“你说好要守护我一生，可是你却为了守护一座洞窟忘了你当初对我的承诺。”他躺在床上，耳边想起了芝秀的质问。

“我错了么？”他自问，是我太自私了么？我答应守护她，一直没有变过，可是这与我的事业一定要有冲突么？他想到自己与莫高窟的情缘，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当他看到那些珍贵的壁画被抢掠，看到那些精美的雕塑剥落退色，他就像自己被用刀一片片地割一样疼。这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热爱。他对芝秀也是爱，一个是事业的热爱，一个是爱情。为什么两者不能兼得呢？

芝秀有权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但是他容忍不了她的不辞而别，容忍不了她的背叛。人生中一段感情也好，一段旅程也罢，即使不能在一起，要离开，就不能好好说声再见么？此时，交织着屈辱和愤怒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他重重围住，直把他浇得寒凉彻骨。

他感觉到了窒息，他不能再躺在这里了，他起身披上衣服，看了看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孩子，自己轻轻地起身到了院子里。

戈壁滩上的夜晚有一种清冷的美，清冷的空气，清冷的月光，他呼吸了一口清列的空气，但一想到芝秀，他还是感到了孤独和无助，人这无用的记忆力啊，总是要把刚要走出阴霾的思绪再拉回到那无尽的回忆里。越是失去的越会使劲回想它的美好，越是要极力挽留住它，即使它再也不会回来，可是那颗执着的心还是不会放手。

放手，这是世人最难做到的一件事，要放开手谈何容易！他突然想起莫高窟里那些佛像，这些年之所以佛教兴盛不衰，不就是人们克服不了心里的执念，不肯放手么？有那么多人在苦海里挣扎，不就是不甘心么？

他孤零零地现在院子里，可以看见莫高窟那九层楼的轮廓在深蓝色夜幕下的暗影。它是那样坚毅地屹立在黑暗里，不论外面风吹雨打，不管外面繁华还是萧条，它都千百年来在那里站立，它从不央求别人来喜欢它，来膜拜它，似乎它本身的意义就是这样巍然矗立。它不会为了任何人对它的呵护而动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对它的欺凌而愤怒，这不就是一种力量么？

想到这里，他似乎好受了一些，虽然心里还是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但是感到淤堵在胸口的那股汹涌的情绪已经消失了，心里轻松了好多。他望了一眼那夜幕中的九层楼的暗影，回屋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给孩子们做了早饭，就托一个同事照顾两个孩子，自己和几个同事动身去重庆艺专沟通研究所的事情。结果是没有结果，现在抗日战争马上就要结束，日本即将宣布投降，政府也顾不上这个偏远地方的事情了。

飞鸿和同事们谈了这个情况，有好多人离开了。飞鸿理解他们，他和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八九个人继续发动身边的画家朋友们想办法集资，他们要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他们还要让这个一千多年的洞窟生存下去。

“我们是画画的，只能凭这个手艺挣钱了。”

“对，我们可以去给人画像，还可以画画去展览出售。”

“这次去重庆也有收获，碰到了一位老朋友傅斯年，他答应我们可以办个敦煌画展，既可以对外宣传莫高窟，又可以把我们的画出售赚钱。”飞鸿微笑着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家纷纷激动地响应：“太好了，我们每天就在做这些事情啊，这样还可以一边临摹下来画作，一边创收保护莫高窟，这真是取之于此又用之于此。这莫高窟还真是个宝藏呢。”

飞鸿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感到无比兴奋，是啊，这里是个宝藏，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藏。它里面蕴藏的艺术瑰宝足够他们一代人几代人去挖掘。他也从身边这些人的身上感到了和他一样的坚韧，更多的是快乐。

可是眼前最实际的困难来了，没有了资助，连最基本的画笔和纸都没有。这些人在一起，注定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退却的。于是他们从敦煌的百姓家里收集来一些糊窗户的纸，颜料更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带色矿土制成颜料，用在他们的画作中；洞窟里没有梯子，他们就用绳子吊在半空中临摹壁画和佛像；通往各个洞窟之间的栈道已经年久失修，他们就把树砍下来作洞窟之间的桥梁；洞窟里没有电灯，他们就点着煤油灯在洞窟里照明。

同事们说：“还是人多有力量，什么都难不倒我们。”

飞鸿笑着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我们这么多臭皮匠呢。”大家笑起来。

画画本来就是源于生活，以前欧洲的油画里还有蛋彩，就是从日常食用的鸡蛋清来用在颜料里增强它的附着力。每个地方都有它的艺术来源。”

黑暗的洞窟在煤油灯的亮光和笑声中变得充满生气，那些佛像在煤油灯光下更加神采飞扬，壁画上的仙女也在这种微弱的灯光下越发婀娜多姿，像要从墙上飞下来。飞鸿突然感到自己如此幸运，遇到了这样一群同行者，他们一起前行，共同经历着一路上的坎坷泥泞，也一同享受着这里的旖旎风景。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用自己的笔画下心中的敦煌灿烂的一角。在傅斯年的帮助下，他们的敦煌画展在重庆举办取得了不小的成功，画作一售而空，筹得一笔可观的收入，一小部分用于维持生活，其余的全用在修缮莫高窟和购买绘画用具上。除此之外，飞鸿还带着大伙去外面给人画像。

白天飞鸿忙于工作，家里的事情就交给沙娜。她已经14岁了，懂了很多事情，她似乎知道了一些母亲出走的原因，她看到了爸爸眼里的哀伤和痛苦。于是她在家里扮演起母亲的角色，帮着爸爸洗衣做饭收拾家，还要照顾好弟弟，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到了夜晚是飞鸿最难熬的时候，每当他难以入睡，就会出来遥望夜空，凝视那莫高窟的暗影，在与那暗影对视的一刻，似乎感到了来自苍穹和那屹立千年古建筑的灵感和力量，回去便能一睡到天亮。

他躺在土炕上，眼皮沉得要合到一起的刹那间，涌出一个想法：不只是我在守护莫高窟，它也在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