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影再见到伯乐之时,已垂垂老矣。长沮桀溺死了,他被卖给别人,辗转换过十几个主人,拉过车,拉过磨,拉过犁铧,拉过碌碡,他的蹄子踏过春秋,踏过冬夏,踏过烈日与寒夜,踏过泥地、雨水、枯叶和冰雪。
太行山道上,正是上坡路,背后是一辆盐车。他努力伸着脖子,膝盖都快要拗断了,口里吐着白沫,连同汗水撒在土里,尾巴全湿了。车夫一鞭一鞭抽在他身上,喊道: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你不挺住,少不了车仰马翻,咱俩都要完蛋!
正一步一步苦登攀之际,伯乐骑着一头驴子从后面赶上来,悠然唱歌道:
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
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
经过盐车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停下歌声,叫道:这不是超影吗?你怎么在这里?
超影抬起眼皮回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别再叫我这个名字了。我的影子现在已经成为一个重担,像一块巨石绑在我身上,让我迈不动步子。我只求拉完这趟车就让我死掉。我现在最怀念小时候跟母亲一起拉邮车的日子,那时我的蹄子真的像飞起来一样,月光下,影子拖在身后,像新娘的婚纱一样。如果不是要和母亲保持步调一致,我真想把影子甩在身后。我也不知道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你看出我的潜质,在我身上赚了一大笔钱,但我再也没有那么快乐的时光了。
伯乐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超影背上,超影趴在地下叹了口气,又扬起头哀鸣一声,说:天,我何时才能死去!
伯乐也叹气道:可是在穆天子的苑囿里养着,天子出游时便共同尽情奔驰,闲时便在四处闲逛,不也是很自在很荣耀的事儿吗?
——我落到现在的境地,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谁都不想怪罪。我能超越自己的影子,只有在没有鞍辔,没有羁勒,没有人骑我的情况下到达极限速度,才能办到,但在旁观者看到我形影分离之前,我已经跑出了他的视野之外,结果就是没人能亲眼见证这一奇观。没人否认我是最快的马,但没人能证实我可以超影。你把这个尊号赐予了我,但就是我自己对此有时也难免怀疑。我不但从未能随心所欲地奔跑过,而且在我的想象里,在我到达我的速度极限时,我肯定是闭着眼睛的,如果我注意看自己的影子,我肯定无法达到我的极限速度。如何才能超影并且切实地证实这个,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终日为此冥思苦想,乃至形容消瘦,后来,终于在来到天马苑的第二年底,雪落了一尺深,我忽然明白了,要达到极限速度,就必须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以逃命的劲儿才成,可是在天马苑里并无猛虎饿狼之类,如果要实现我的想法,只能出去。出去!
所以你就出去了是吗?伯乐问道,一边看了看车夫。车夫收了鞭子,摘了斗笠扇着风,意态闲暇地靠在车辕上,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狠劲儿。
——是的,超影接着说,我出去了,让我意外的是,出去居然这么容易。我原以为大门那儿必定有重兵看守,如果发现我跑了,必定有很多人追赶寻找。却不料,这些都没有。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出去以后,也没有人再问起我,好像我根本没有在里面待过一样。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世人眼中,天马苑就和京城一样,在其中生活居住不但享受各种舒适和优待,也是莫大的荣耀,大家都挤破头地想进去,谁还想着要出去呢?想出去的必定是傻子,傻子又何足惜。而一旦出去了,想再进去,可就比登天还难了。而我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实在思虑不周,我出去的时候正好是冬天,四下白茫茫一片,根本没地方去找吃的,我只好还是回到市井中去,而在市井中,我只是一匹长得很像天马的凡马而已。甚至可以说只是一匹可以冒充天马的凡马。正因此故,我在京城首富的府上成了一个摆设。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想再轻举妄动,可是等骈拇一家遭遇灭顶之灾时,我还是趁机会跑了出来,我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更糟糕,但我还是选择逃离了京城。我最糟糕的一段日子是在一个磨坊里,他们把我的眼蒙上,没日没夜地转圈走,他们以为蒙住我的眼,我就可以忘掉自己是在转圈走这个事实,可以忘掉时间,一直走进永恒。
你最糟糕的日子不是跟着我吗?车夫乐呵呵地说,毕竟,凡马与天马最大的区别就是头上有没有鞭子,我可是时时把鞭子甩在你头上的。说着,他把鞭子又扬了一下。
伯乐挡住他的手,说:你知道自己驱策的是一匹什么马吗?他曾在天子的苑囿里夺得头彩呢。
车夫放下鞭子,说:呵呵,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了,每个卖马的人都会在转手的时候把这个故事讲给买主听,可是买主呢,却只想出一张皮的钱。你呢,你愿意用天马的钱买他吗?
伯乐并不犹豫,说:我愿意,到了前面客栈,我兑钱给你。车夫呆了一下,扔了鞭子,从盐车上卸下马,把缰绳给伯乐,说:牵去吧,牵去吧,也不用给我千金,只要抵了这车盐的价就行。
说完,他就抱着头,在盐车背后抽泣起来,低声说:神哪,我们不都是你的影子吗?你把我们造成这样,因为你也这样,你不知道还能别样:你受折磨,我们也跟着受折磨;你受屈辱,我们也跟着受屈辱;你从不抱怨,我们也不抱怨;我们流泪,你便觉安慰;我们总是跟随你,尽管从未见过你,你能抛弃我们吗?你能甩下我们吗?你为何独独偏爱这匹马?他和我不一样都是你的影子?他不能甩开自己的影子,你也不能甩开我们啊。
与此同时,伯乐给超影解了缰绳,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你去自由奔跑吧。没有人能赶上你,除了你的影子,除了另一匹马。
超影说:你不知道我快要死了吗?
伯乐说:知道啊。
超影说:我一直惦记着慧骃国,后来这念想渐渐变淡了,就如要超影的愿望一样,但一直还没有忘,不知道,若是我撒开蹄子一路狂奔,会到达那里吗?
伯乐说:你需要安慰吗?
超影摇摇头。
伯乐也摇摇头。
这时,他们听见一通沉闷的鼓声,由远及近,又有锣声、钟磬声、管弦声,夹杂其间。四处张望,却并无什么乐人,伯乐这才望着那车夫道:是你?
对,车夫说,是我,是从我后门发出的。
——阁下原来是一个屁人?好精湛的屁艺!
——又有什么用?自从宣王驾崩以后,已经无人能欣赏这门艺术了。宣王在世时,养了二百四十八个屁人,我只是偌多屁人中的一个。他们都安于本分,只有我时常软磨硬泡,央求别的屁人教我,明学暗仿,最后几乎掌握了所有屁艺的派别与门类,只是宣王喜欢大家合奏,我并不能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后来宣王驾崩,新王即位,新王喜欢独奏,喜欢对屁人们一一听之,我心中暗喜,以为机会来了,没想到湣王根本不懂得屁艺,只听我表演了一小段就说,你学得这么杂,必然不能专精,下去吧。我后来才知道是其他屁人恐怕我专宠,在湣王面前说我的艺术如何如何之糟,人品如何如何之差,故而湣王执意要我滚蛋……
——真是太可惜了……刚才这一段,真是惟妙惟肖……
——哼,算了吧,就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根本不懂屁艺了。你对相马很在行,但对屁艺完全是个外行,跟湣王一样。湣王当初一一听了我们的演奏,说,既然他们用屁眼演奏的和我那些琴师鼓手这些乐人一样,我何必要这些假的乐人,我有真的乐人不就够了吗?于是就把他们全部遣散了。相比之下,我早离开倒是免受了这番羞辱。屁艺的精髓根本不在于学得像,湣王当时批评我的一个地方就是认为我“不如他们像”,然而学得像与否根本不是评价屁艺高低的标准。最高超的屁艺什么都不像,就只是它自己……可我何必跟你讲这些,你根本不会懂得,估计世界上不会有人再懂了……我倒愿意自己是一匹马,马的好坏,看他跑得快慢就行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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