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清让在侧门掀起长衫缓步刚下了黄包车,秋园内就有人快步走过来与他低声了两句,说是师父回来了。
顾清让微微颔首,回过头掏出几枚铜元递给车夫后便进了院子。
绕过垂花门再往西侧走便是师父的住处,本以为因喜净师父这私人庭院中应当是无人的顾清让见院子当中站着一位少年时脚步顿了一下。
少年也发觉了他的存在便也回过身来看,少年清瘦单薄线条柔软又美好,皮肤清透净白,勾着一双盛满着星子的桃花眼往自己这个方向望来后,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唇红齿白。
顾清让发觉自己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太久,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弯腰拱手,内心思忖着这少年的身份。
“清让,你来了。”
顾清让朝着从内室走出约过了知非之年的男子行了礼,“师父,您回来了。”
这来人便是常汝之,这秋园的主心骨,赫赫有名的秋派第三代传人。
七岁时顾清让的父亲托着人想尽办法让他拜入了这人门下。顾家虽说祖上代代都是唱戏的却无人成名,到了这三代更都是平庸之辈,顾清让明白父亲这么做也是半揣着望子成龙的心思,所以自小也没什么男孩子的顽劣,小小年纪沉下心来学戏,凭着这股子韧劲竟也得了秋汝之的青睐,十五岁时收到门下做了唯一的弟子。后师承常汝之过来五年,如今算是当红的角了。旁人也心里明镜一样这顾清让多半是要继承他师父的衣钵了。
可如今这少年……顾清让面色不变心中的心思却绕了三绕,“师父,这位是?”
“你的师弟,苏慕洵。”常汝之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慕洵,这位是你清让师兄,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寻他。”
苏慕洵垂下头点点头道了一声师兄,嗓音清亮,像初夏清晨的露水样,清澈干净。
顾清让目色温润,“嗯”了一声后便扭过头和他师父说,“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准备一下应上台了。”
“唱什么?”常汝之问。
“瞧师父这话问的,自然还是《牡丹亭》。”顾清让是男子却要唱杜丽娘,这便是男旦。
常汝之点点头,“去忙吧!”然后回头和苏慕洵说,“好好学,日后你也有同你师兄一样的一天。”
苏慕洵笑笑,“师兄这杜丽娘若是要称第二,何人称第一?弟子愚钝,怕是要让师父失望了。”
常汝之伸手打了一下苏慕洵的胳膊,“你呀,没出息!”
顾清让微微弯腰拱拱手便离开了,眼底遮掩下惊异,他从师学艺十载师父不曾对自己如此纵容。
顾清让忽觉自己竟如此小肚鸡肠,微微低头笑了一下,摇摇头把这些有的没的心思收了,去忙了。
(2)
周承良自是知道昆曲是老祖宗的东西,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但是这咿咿呀呀的唱段他等凡夫俗子真是欣赏不来。但他这发小吴义辰别看是梳着油头一身西式的打扮整天嘴里说着也是那些西方的先进思想,可对这些曲啊剧的那是一个爱的深沉。
“为何这座位如此靠后,说是请我看戏,你这也忒小气了。”周承良一眼看过去全是黑漆漆的人头和各位贵妇人颜色各异的帽子。
“我可没忘了上次和你在南城看戏,你趴在第一排的茶桌上睡得和猪一样,后来净打起了呼噜,身边几位老戏骨的胡子都被气的翘起来,直到散场人家的脸色都没缓下来!”吴义辰翻了个白眼,“周大少爷您就睡您的觉吧!”
周承良耸耸肩,又不是他想来的,再说了他怎么就不信这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懂这阳春白雪,多半不都是装模作样撑着架子做高雅姿态。
周承良喝着这茶桌上的茶水,有一搭没一搭扒着花生和吴义辰说着闲话,头脑昏昏沉沉,拄着胳膊肘托着脸微微一偏又是伴着拉弦声睡着了。
但这觉睡得颇为不踏实,听着不知哪来的几句唱词竟意识汇过来,慢慢醒了。
刚刚睡醒还看的不大真切,只见一清瘦身段着淡粉色戏服的旦角在台上立着,珠翠满头,摆着长长的水袖,然后小小地走了几步又慢慢抬手做势回身。
又看台上这人黑白分明的眼微垂,上挑的眼角化着微醺彩,轻启朱唇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音色绮丽明亮,又带着雾蒙蒙的湿气,勾着人的心一点一点地颤。周承良怔怔地看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竟与那人对上了眸子,却一恍惚就仿佛只是错觉。
周承良不懂这些,只知道今日唱的是《牡丹亭》,便问一旁的吴义辰,“这唱到哪里?”
“唱的是第十出惊梦。”
周承良盯着台上这人,不敢再移开半点,只觉台上这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着自己的思绪,待到落幕才缓过来,进了现世。
“果然《牡丹园》还是得看秋派。”坐在周承良身边的一位阔少样子的人和朋友说。
“这杜丽娘是哪位角,眼神勾人的紧,估摸再过些日子就又被金屋藏娇,在这梨园不见了。”
那阔少嗤笑了一声,“什么金屋藏娇,这杜丽娘是个男人!”说着站起身,“你别不信,我与这里的管事有些关系一会带你进后台。”
吴义辰听后也站起身同吴义辰说,“我对这位顾先生挺好奇的,虽说因着家里原因来这里好多次了,可一直也没见过这位顾先生。如何,陪我去后台见一面?”
周承良默许了。
俩人随着那二位阔少与管事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后往后台去。
“常先生。”那阔少见常汝之在那里便走过去客客气气打了招呼,然后瞥向站在常汝之身侧的苏慕洵,“这位便是今日的杜丽娘吧!”
苏慕洵身段柔软纤细,一双桃花目隐约含着明亮的笑意,样子俊美清秀,只是站在那里就如画中的人一般让人心生欢喜。
周承良与吴义辰也随着这话看过去,的确是如戏中美人般美好。
但这时苏慕洵却摆摆手开口,“错了,今日台上的人是我师兄。”说完朝后台的角落一指,“在那里。”
顾清让坐在椅子上穿着白色的里袍,妆容已经卸下去露出本来的面容。
几人看过去都隐隐有一些失望,并非是顾清让丑陋也算是干净温润的长相,但与让人一眼惊艳的苏慕洵比较落了下乘。
顾清让眼睛细长是隐约有一些的内双,鼻子不算是高挺但胜在小巧,嘴唇微微血色不足还有一些单薄,这寻常长相若走入热闹的庙会哪会有人看第二眼。
“啊,是吗!”阔少很快就收回视线,没有上前攀谈的欲望,倒是与苏慕洵说了些话。
吴义辰的小姨曾经也是秋派的学徒,自然礼貌地问候了下常汝之,也没有与顾清让攀谈。
只有周承良把已经收回来的眼神又望了过去,看那人坐在镜子前低头看手上的书,露出散着一些墨色碎发的白皙细长的后脖,因为清瘦能够从皮下见到优美形状的颈椎。
仿佛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顾清让抬头望过来,撞上周承良的目光,温温润润地笑了一下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又低头看上自己手头的书。
周承良并未把这人放在心上,过于普通让人如何记得住。可深夜里周承良在床上净突然醒来,只因为梦见这人穿着秀丽的戏服轻轻甩袖,吊着微红的眼角,一转身却变成那个样子普通的青年温柔地朝自己笑了一下。
果然是白日里睡多了,引得这时候魔怔,周承良抽着烟站在窗台边,心想再也不和吴义辰听劳什子曲了。
第二日周承良却买了秋园的座,一个人又坐在了台下,望着那人在台上一颦一笑。
(3)
散场后周承良本想去后台再见一下顾清让,但一想自己和人家不熟,贸然进去太唐突,转身便想走。
“你又来了。”
周承良听见有人同自己说话的声音后停住了,转过身面色如常,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一种暗暗的雀跃,有一点像是儿时被私塾先生表扬时却依旧要装作谦虚的感觉,“你记得我?”
“自然,那日你同吴少爷一起来的,因为师姨的原因与吴少爷小的时候算是见过几面。”
周承良想了一想,吴义辰母亲有个小妹妹小时候要去学戏,家里人千方百计哄着,可这小姑娘软硬不吃,最后还是学了这门手艺。
“不过,我没见过你。”顾清让笑了笑,“面生得很。”
“我和义辰是同学,在国外时认识的,才回来。”说完周承良又补上了一句,“我家不是世家,这几年才到这边来,你不认识我很正常。”
顾清让摆了摆手,“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我不是常出门的人,世家什么的我也不认得。”
“师兄。”苏慕洵走过来打断了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周承良。
“还是唱段的事?去院子里你再唱给我听来看。”顾清让向周承良拱拱手,“抱歉,还有事,有时间再聊。”
周承良只能点头道一句好,也不知下一回是哪一回了。怔怔看顾清让转身进了后面的院子一拐弯便不见了。刚收回视线来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按住了肩膀,“你怎么在这?”
来人是吴义辰,身边站了一位像是富家太太的人,细长眉眼,肌肤雪白,肩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纺金线的纱巾,与自己点了点头。
“这是我小姨,我陪她来。”
“毕竟是已经嫁了的人,再回来这种地方不太方便只能强拽着义辰来。”冯美郁说道,“我来看看我那不争气的徒弟……”
正说着话,常汝之便迎了上来,“呦呵,怎么只来看看你那宝贝徒弟,就不管不顾你师兄了?”
“净说那话,就是这天塌了我也不能忘了师兄您啊!”冯美郁低声笑道。
“慕洵跟着清让在后院呢,去瞧瞧?”常汝之抬脚就带着这三四个人往后面走,连着周承良这无关人员也随着吴义辰说说笑笑的功夫不知不觉混了进去。
“腰挺直,下巴微收一点……眼神别四处乱看。”顾清让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你想一下这一段的词,这种心境能是你这么唱的吗?”
顾清让拿过苏慕洵的扇子,眼睛跟着扇子慢慢走着,然后翻腕回身抬眼,刚要开嗓便见不远处站的一行人就停了下来,轻声询问着,“师父?”
苏慕洵看见冯美郁眼睛亮了一下,竟小跑着过去了,“师父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不放心,怕你给人家添麻烦。”冯美郁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少年语气中不自觉带着些宠溺,“你要是能有你顾师兄一半的沉稳,我也不会不放心。如今师父嫁了人自然是不能够再在园子里了,你跟着你常师父好好学,以后能得你顾师兄一半名声我便满足了。”
“师姨这话说的我都受不住。师弟条件好,我比不得的。”顾清让看向苏慕洵,有些人生来就得了老天的青眼,就如这苏慕洵,单单是站在那就让人禁不住多看两眼,嗓子也是难得的清丽透亮。不得不说冯美郁看人很毒,这苏慕洵没准真能是个百年难得的角。
“慕洵跟着你师兄近来学得怎么样了?”常汝之问。
“只是学个皮毛,也就三分像,心境是远远不懂的。”苏慕洵说着就觉得苦恼脸皱在一起,看起来有一些孩子气。
“许是年纪还小,什么情啊爱的还不开窍,这种事情求不来的。”冯美郁用手帕掩着嘴笑了笑,“你就模仿你师兄便是了,这些等以后便好了。”
苏慕洵面色略微红了红,“师父们只知道笑我,怎么不问问顾师兄!”
冯美郁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顾清让,“你顾师兄的七情六欲都在戏里了,哪分的出来给旁的人。”
顾清让听了这句话也没否认,微微一笑便将这话题带过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冯美郁这话是句玩笑,只有她自己心里明镜一样,这顾清让温润如玉的笑脸下是没有心的,除了戏这人什么都不在乎,如今瞧着像是一个正常人,但哪日真的逼到了绝境怕是要疯魔。
“慕洵你同我这外甥是同岁的吧!”冯美郁扯到了别的话上。
苏慕洵点点头,“跟着师父五年了,十三岁家里请戏班子庆祝祖母七十大寿的时候遇到了师父,结果哄着骗着我让我学戏。”
冯美郁拽了一下苏慕洵的耳朵,“怎么是骗你,十三岁身子骨都硬了,要不是我独具慧眼,你和这一行可就无缘了?”
顾清让也附和了一声,“十三岁是有些大了,如果不是师姨有心带怕是真的就错过了。”
“那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戏的?”苏慕洵问。
“三岁吧!”顾清让想了想,“我家里一直都有这传承,这一代我最小,家里的事务也不需要我操心,便让我学戏了。”
“那么小啊!”苏慕洵感叹道,他十三岁心血来潮跟了冯美郁学戏,当初只是觉得漂亮华丽的戏真的学来才知道要吃苦头,“我太懂你了,师兄。因为觉得难捱,我偷跑过记不清多少次了!”
“你还真好意思说!你如果是个反面典型,你师兄就是模范代表。”冯美郁记得顾清让拜进秋派的时候自己将将十五岁还没登过台,常汝之那时候正当红但因着师父在世还不是秋派的继承人。
小男孩很难静下来,这几乎算是天性,但顾清让的不同让冯美郁记住了他。
顾清让从不偷懒,早早起来练功,压腿下腰拉筋的时候别人哭天喊地就他一声不吭,别人记一折戏要一周多他只要三天,下的功夫是别人的三倍。
“为什么这么拼命,喜欢昆曲吗?”冯美郁问过顾清让。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从有记忆开始便学戏。”对别人来说唱戏是门手艺,是个爱好,对他来说却是如同睡觉吃饭一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以后不唱戏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所以只能唱戏了。”
“如果以后不能唱了呢?”冯美郁又问。
顾清让没有给出答案,但冯美郁从那七八岁孩子眼里泛出的恐惧和茫然知道了答案,她叹口气安慰似地摸了摸顾清让的头,“能唱,能唱,唱一辈子。”
这等毅力和决心的人,日后肯定是个角,冯美郁这样想,说不定能成为秋派又一个秋以华,另一个巅峰。
但后来冯美郁见到了苏慕洵,明白了天才和凡人的差别。
苏慕洵这条件合着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冯美郁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哪怕起步晚,短短几年功夫就顶的上别人十年甚至一辈子,别人所需要的努力苏慕洵以才华和直觉就够得到。
苏慕洵是为戏而生的人,可冯美郁却总是放不下顾清让,这个为戏能死的人。
(4)
常汝之给了苏慕洵在秋园安排了固定的节目,虽然只是用来热场的小唱段,可人人都知道这常汝之如今是要捧苏慕洵了。
“师兄,我今日表现得怎么样?”苏慕洵弯着眼睛拄着下巴看着顾清让。
“很好。”顾清让笑着回答。
“好?词都唱错这叫好?”常汝之板着脸走近。
自己师父向来严厉,这一点顾清让比谁都清楚,饶是自己从师十载也未得过一句赞赏。
苏慕洵见常汝之脸色严肃笑意渐渐褪下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常汝之看着苏慕洵一张绝色艳丽的脸做出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偷瞄着自己脸色的小动作,还是软了心,“不过,瑕不掩瑜。”
听了这话苏慕洵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顾清让听见常汝之这话微微诧异,但很快就把神色收起来,“慕洵,师父这是在夸你呢!”
“谢谢师父!弟子一定更加努力!”
苏慕洵作为秋园的常驻旦角就这样定下来了,从热场的小唱段慢慢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色。顾清让唱的是杜丽娘,苏慕洵成了杜丽娘身边的丫鬟春香。
慢慢地,来秋园看过戏的人私下都说秋园这配角丫鬟相貌未免过于出挑了,倒是有些压了主角杜小姐的风采,苏慕洵的名声也就这样传出去了。
这日城里一个大户来秋园说是家里办宴希望请班子去唱《牡丹亭》,常汝之自然是应下了。可人家还有个要求。
“能否让苏慕洵先生唱杜丽娘?”
常汝之听后一愣,刚想以苏慕洵功力尚浅回绝,又听人家说。
“听闻苏慕洵先生风华绝代,我家主人有心助力,这苏先生未来必然是个角。”
常汝之思索了片刻同意了,这唱戏的规矩自然是随着观众喜好,苏慕洵左右以后也是要自己独担这戏,不如随着这机会把他捧上去。
应下这边的条件常汝之就去和顾清让说了换角的事情。顾清让愣了一愣,他心里告诉自己应该只说一个好就够了,可他还是问了那句不该问的,“为什么?”
常汝之没想到一向沉静的顾清让会问原因,一时竟找不到借口,只能说,“你师弟也差不多应该沾沾台气了,有些东西只有在台上才能磨出来。你师弟也不是外人,都是咱们秋派的人。”
顾清让低着头不知听没听见这话,抬起头却是和往日一样的谦逊的体贴的笑脸模样,“师父说的对。”
顾清让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让师父觉得为难了,原因自己心知肚明为什么还非要从别人嘴里问出来。扮相俏美,音色绮丽,又年轻,这些就足够让人为苏慕洵买账了。座下二百余人又有多少行家,没人会考量这唱功。
也是,如今这霓虹灯一亮一暗的功夫就能变个天的世道,哪有人会细细听你那呼吸之间一扬三转的情。
顾清让看着镜子里的脸,半面妆来,半面无。从镜子里见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跑进来的苏慕洵,招招手让他过来。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苏慕洵额上薄薄的一层汗,面颊红润,略有一些不解。
“这机会是上面有人给你的,你自是好好唱就是。”常汝之咳了一声。
苏慕洵转头看向顾清让,语气全是直率与真性,“可这一直都是师兄的戏!”
“师父说的还能害你不成,你好好唱就行了,有这机会师兄真为你感到高兴。”半调笑般顾清让拍了拍苏慕洵的肩膀,然后起身,“今日园子先不唱《牡丹亭》,那我先回去了。”
顾清让先走一步,留下常汝之和苏慕洵单独说些话。他独自打了一盆热水要把那仅有的半边妆擦下去,可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后就没了动作,双手有些微微颤抖,咬着牙把温热的眼泪浸在毛巾里不让人看见。
他耗尽所有年华才得到的东西被人轻而易举就拿走后,却连一句委屈都不敢说,怕人家笑话,笑他愚钝,没有自知之明。
对于苏慕洵有了这戏是锦上添花,没有这戏便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顾清让不同,他整个人生都献给了戏,除了戏他一无所有了,过去是,未来也是。
待毛巾慢慢凉透了,顾清让扯下毛巾来,眼睛微微有一些水光,但依旧是平淡温润的样子,他不是这一刻才突然想开的,而是这么多年来都明白,他比不得别人天资,比不得别人运气,除了咬着牙更努力,他真的毫无办法。
苏慕洵成为杜丽娘的那天,顾清让坐在台下。
苏慕洵着了戏服,扮好相,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足够惊艳了。桃花眼点着红妆,眼波潋滟直挠到人的心尖尖。
顾清让坐在台下直直看愣了,这一刻买有不甘嫉妒,只是心里突然空落落,有什么一直放在心里的东西仿佛碎掉了。
周承良发觉顾清让的不对劲,侧过脸去看。
每次都是周承良在台下,顾清让在台上,这是头一回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周承良也自然是知道有人要捧苏慕洵换了顾清让下来。
周承良忍不住往顾清让这边打量,打量这人的眉眼和神情,却见一滴眼泪挂在这人的睫毛上。
像是自知失了态,顾清让慌忙低下头端起茶碗,那泪便轻轻落进了茶,周承良听他轻声说了句,“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
周承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后来也只是沉默。
弦声丝丝入耳绷在心上,戏里的一颦一笑都同血肉早融进了自己身子,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顾清让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台下撑过这折戏的,漫长的煎熬后终于谢了幕,台下掌声雷动,可这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6)
顾清让不再唱《牡丹亭》了,如今秋园唱牡丹亭的是苏慕洵。
“师父把你俩都捧到了这个位置,以后走到哪里,造化都看个人了。”
顾清让看了看苏慕洵,微不可闻地叹了气,有些时候人就该认命。
“师父,弟子向您来辞行。”顾清让笑着同常汝之说。
常汝之道,“为何?”
“弟子不打算欺瞒,这里没有容我的地方了。”
常汝之看着顾清让心里泛着酸涩,这孩子毕竟是自己看大的,铁石心肠也都会有些感情何况自己就是一个凡人,“我当年成角的时候想过自己说不定能带着秋派再走上一个巅峰,可是唱着唱着我发现这种事不是拼了命就能做的到的,秋派到我这是第三代,年轻总听着我师父同我说着师叔秋安白如何如何,说这人天底下出不来第二人,要不是嗓子毁了都轮不到他身上当掌门,我觉得言过其实了。后来师父打算把秋派交给我前带着我拜访了秋先生,那时秋先生将四十岁了,可那通身的气度旁人也是比不得的。那天见我们来了秋先生心里觉得高兴随便唱了一句,他开嗓的那瞬间我便不愿意唱这劳什子戏了,心里顿时丧气。后来过了三五年才慢慢想开,天才太难得,这世上多半还是我们这些庸人,就如同这戏有主角有配角,谁都少不得。”
这道理顾清让听是能听明白,点点头却说,“师父,弟子愚钝又顽固,终究是不甘心,说什么也要站在这顶尖上,就是摔得粉身碎骨也觉得值。”
这话明明掺着都是血泪顾清让说出来却无半分悲切,充满着壮志与理想的勇气,只是稍稍有些孤独之感。
冯美郁躲在门外听见这话垂着眼睑,她想自己天资是同届里最好的就因为他人都说女子不该在这戏园耗尽年华,在得了名后便嫁给权贵做了夫人。如果自己当时自己再决绝一点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而门外不止冯美郁还有苏慕洵,苏慕洵听见顾清让这让说只觉得顾清让这人看起来聪明怎么如此荒唐。
顾清让向来性格向来谦卑温和,对人和善耐心,可他走的那日竟没有一个人来与他道别,提着箱子从秋园的后门孤零零地离开。果真是秋园,萧瑟。
“我听说你不在这里唱了。”周承良在秋园后门等了很久见顾清让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是,杜丽娘不需要两个。”顾清让没想到这只是点头之交的周少爷会来送自己。
“还唱《牡丹亭》吗?”
“自然。”
两人一下子冷场,不知再找什么话题,“你是要去火车站?我送你。”
顾清让想拒绝,后来想想没这个必要了,便上了轿车。
“他们都说苏慕洵的《牡丹亭》如今无人能出其右。”周承良心想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懂戏,听了就想睡。可是如果是你唱的,我就能看完。你的《牡丹亭》最好,在我心里是这样。”
顾清让笑笑,“何必听懂,人生尽是糊涂事,戏中何必清醒。”
顾清让去了北城继续唱着自己的戏,哪怕不想知道南城发生了什么但禁不住周承良每个月如同流水账样絮絮叨叨洋洋洒洒好几页的信。在北城待了三年,好像只有自己过得日子没有变,其他人都天翻地覆。比如,冯美郁知道自己丈夫偷偷在外面纳了三房姨太太怒火攻心住院了,然后要吵着离婚被冯家劝住了。常汝之年纪大了想要把秋派传给苏慕洵,可苏慕洵回了苏家成了商铺的少当家不唱了。后来周承良说和吴义辰不再来往了,两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虽说还有情谊在却无法再当朋友了。
顾清让虽然收着周承良的信却从来没有回过,可这周承良倒也不在乎这信写的和日记频率一样。
“我要回南城了,你来接我吧!”这是顾清让写给周承良唯一的一封回信。
离开见得最后一人,回来见得第一人,除了秋园顾清让同这座城有了别的联系。
“为什么回来?”周承良身穿笔挺的军装笑着站在车站口同顾清让挥手,“继承秋派?”
顾清让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沉默着,过了半晌轻笑,“风无定,人无常,谁知道呢?”
三年前顾清让冷冷清清地离开,如今回来却热闹得很。常汝之看上去老了很多见了顾清让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日秋园的《牡丹亭》座无虚席。
戏中人如常,台下却换了光景。
冯美郁脸色苍白面色尽是疲惫,由吴义辰扶着坐下。再旁边是苏慕洵和他的未婚妻,虽然这人依旧身如青竹貌如桃花却不再是少年,眼中已满是算计。
“清让资质到底不如慕洵,虽然好却差了三分灵气。”冯美郁叹气,看向苏慕洵,“你啊,太可惜。”
“师父可惜什么,慕洵倒不觉得可惜。如今乱世正是男儿一展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常汝之也对冯美郁说,“人各有志,莫强求。”
冯美郁也明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忙处抛人闲处祝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吴义辰不是第一次听这段,也不是第一次听顾清让唱这段,可看着这台上这人的一颦一笑移不开眼,这人不见这三年竟然到了如此境界。
“小姨,总觉得不同了?”吴义辰自然懂观戏不语,可他这时迫切想知道个答案。
顾清让眼睛亮如四月春光,吐息平稳,动中含情,连这单调的背景竟也被这戏中人幻化出了颜色。三步一回,水袖收放,别人是演戏,而他就是戏本身。
如果说苏慕洵的杜丽娘惊艳,那顾清让的却是惊心,好一个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疯魔不成活。”冯美郁在满堂彩中这样说,“竟然叫他破了这个天。”
常汝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几日后这秋园便易了主。
周承良去后台找顾清让,看着顾清让正把头面放下来,凑上前说,“你的《牡丹亭》最好。”
顾清让看着周承良平日严肃正经这时候嬉皮笑脸让人觉得有趣便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周承良摸着鼻子,眼前这人眼角还带着红妆这一笑连着心脏都扑通一声。
“你三年前也是和我这样说的,可那时候别人都说苏慕洵的《牡丹亭》最好。”
因为是你,所以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周承良没敢说,但直直地看着顾清让眼神炙热,他记得《牡丹亭》里这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清让微微愣住伸出手拍了拍周承良的肩膀,“但下一句是,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周承良心中泛出苦涩,好一个梦中之情。
(7)
顾清让得了秋园却没能守得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周承良离开南城三月再回来才知道顾清让走了。台上是百媚生,台下是真男儿,顾清让心里膈应做不得权贵的消遣,干脆散了秋园的人,把师父托付给苏慕洵后参了军。
周承良心里觉得有些堵,不是怪顾清让不向自己求助,而是想自己没能送他。
顾清让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年下来周承良太知道了,清冷孤独又倔强,他要是下了决心的事怕是不会听劝,但好歹告诉自己一声。可人家凭什么无缘无故要凡事告知自己,非亲非故,怕自己在那人心里连朋友都算不得。
真是魔怔了,周承良踹了秋园门前的树一脚,叶子簌簌落下来,弄了一身。
顾清让本意是散了秋园回顾家,可回去才发现顾家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搬家这么大事竟然没人想过告诉自己。他想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失败,得不了师父偏爱,也没什么朋友,现在竟然连家人都不知所踪落得个孤孤单单。也是脾气一下子上来,索性参了军。
这竟然一待就是一年,这仗也打个没完。全国各地都乱七八糟,乱得如麻。
“顾清让你的信。”
顾清让听见这话一愣,谁会给自己写信?但还是道谢后接过来。
这信里装着一朵压花,四月的桃花,然后便是一封冗长不得要点的信。
顾清让,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手指一抖,羞赧得涨红了脸,慌慌张张把信叠起来放进信封塞到枕头底下。这个年代的感情含蓄而内敛,这种表达已经是最出格的了。
顾清让晚上辗转反侧,后来想到周承良是留过洋的,洋人向来大胆,亲吻都和打招呼一样自然,说不定写信这人没什么别的意思,别是自己想多了。这么自欺欺人后才放下一颗提起的心。
顾清让不回信这事是在周承良意料之中,毕竟曾经写了三年才得了那寥寥数字。顾清让不回信便不回,周承良却觉得自己依旧还是要写的。上次在信末调戏了一下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气恼,这人平时没什么表情,气恼是什么样子呢?周承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写信的样子有多温柔。
顾清让,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又是这句话,顾清让皱着眉把信叠好,不知安得什么心思。后来这信写得越来越多,后来不只是信末,本来是鸡毛蒜皮的日常信也变成了让人脸红心跳肉麻的情书。气恼归气恼,嫌弃归嫌弃,顾清让依旧把信妥帖地收好,后来寻了一个铁皮盒子放得整整齐齐。
“我想要吃黄桃罐头。”
周承良看着这一句话眼睛温柔得溺出水来,看来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战术还是有作用的,虽然对自己的感情没有半点回应,但起码是态度松动了。
而写了这话的顾清让则忐忑不安,有些后悔那么冲动真的把信邮出去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幼稚,自己冷冰冰的会不会让人心寒?
半月后顾清让收到了周承良托人带来的罐头。现在物资紧张,罐头这种稀罕物不是普通人家吃得上的,这摆在桌上的几个铁皮罐头自从进了屋就被一群大老爷们盯着,顾清让过意不去自己吃独食于是便给屋子里的人都分了点。最后顾清让自己竟然也没吃到多少。
昏黄的灯光,顾清让手里的瓷碗盛着泡在糖水里一小瓣澄黄的桃子,垂下睫毛小心翼翼地用汤匙舀了一小口,甜到心底。
顾清让小时候家教就严,学了戏后无论是父亲还是师父对待自己更是严格,屏下孩子应有的性子后时光变得无味,枯燥时光沉积下来一切浓烈的情感最终蚕食掉他内心深处的野望。不会撒娇不会任性,自然也不明白什么是偏爱。但也不觉得难受,因为不抱有期待了。
这是第一次提出无理的要求,仗着那写信人露骨的爱慕,向那人做出了迟到太久的幼稚举动。可偏偏那人迁就了,甚至心甘情愿。
周承良,你还好吗?我很想你。罐头很好吃。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四个字后面那个你,顾清让终究是害臊没脸写上,只得模模糊糊模棱两可,不知是说罐头还是这个人。
往后每封信来到顾清让这里时便附带着一个罐头。而周承良得了顾清让那封算是表明心意的信后,这字里行间更过分,原来是洋洋洒洒几篇子流水账,如今是看几行就没眼再看的小黄文。本来还想以后就给这人回信的顾清让羞恼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算是看出这人本性来了,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周承良的信每月至少是两封,可这个月却左等右等也不来。顾清让不由得担心,最近时局紧张,政治党派剑拔弩张,不知这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班长,最近有我的信吗?”顾清让忍不住去问。
“说来也怪别人的信都到了,你的怎么能没有?”
“没事,说不定最近忙了忘记写了。”顾清让把失望的神色遮掩住,转身走了。
低着头心里装着事走的匆忙没看路,顾清让直直撞进迎面的人怀里,“不好意思……”
顾清让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人紧紧箍进宽阔的胸膛,低沉磁性的声音上扬带着调笑的语气,“这就给哥哥投怀送抱了?”
猛地抬头,顾清让见着面前高大的人勾着嘴角,眼睛溢满温柔,“你……”微微哽咽不知说什么。
“怎么还要哭呢?”周承良用手指抹着眼前这人眼角的泪花,贴在这人耳边,“给哥哥我攒着,到床上再哭。”
顾清让从脖子到耳朵都充了血,抬手一拳就怼到周承良胸口但被挡住,“你要不要脸?”
“要你,不要脸。”
顾清让说不过眼前这流氓,只得任凭这人占自己便宜。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周承良问。
顾清让说不出话,慢慢抬起手回抱了周承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你……为什么……我?”
周承良看着这人躲闪不安湿润的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过是一见倾心,亦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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