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芦苇(21)

作者: 吴偶 | 来源:发表于2018-05-16 07:44 被阅读15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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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并不难找。这一带就像汽车北站的月亮路,到处是小洋房。周芦苇最终选下一家性价比最高的,十五平米左右,隔出个蹲坑和灶台,也可以算是功能齐全的一居室了。每月四百,包水电和网络费,唯一的缺点是在一楼,来往的人比较多,每个租客都有可能经过窗前。不过,房间朝南,日照充足。这是周芦苇最喜欢的一点,晾晒比较方便。
这户人家姓李,三口人,六十岁的老夫妇——李竹根和邱月香,和他们三十岁的独生子李乐斌。老夫妻终身务农,被征地之后翻身有了百万家产,每年坐收十几万租金,不过仍旧从庭院后面翻出一方田地,又从邻里承过一亩的土地,供平日耕作。房租是押一付三,也就是一个月的押金,一次性交三个月的房租。这样一算,一千六百块没了。虽然几年来,周芦苇有了点积蓄,但在找到工作之前,还是要注意节俭。
周芦苇从正午整理到天黑,土黄色的木床架套起淡彩碎花罩子,不带抽屉的红砖色书桌摆上复读机和常看的书籍,布料衣橱里装满四季衣裳,整个屋子便有了生活的气息。顾不上吃饭和洗漱,周芦苇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直到半夜被冻醒。
周芦苇找了一个星期的工作,没有合适的。她想做外贸,但平遥的外贸公司不多,像曙光那样带工厂的外贸营业部也有,但相比之下,薪资太低,转正以后的底薪也只够曙光的实习工资。期间,她又去了趟北站。车站门口又摆起一些小摊,不过整洁有序了许多,周芦苇好像看到小武回来,迅速奔往候车室。
候车室焕然一新,周芦苇一眼看到他们相依了上百个日夜的那堵墙,已经没有了斑驳锈黄渍,平滑乳白的新漆快要溢出墙壁。候车室不见小武,周芦苇缓想过来,未必不是好事。说不定,他去了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且有了固定居所,可能还找到一份有稳定来源的小工,或许也有了身份……其实她也不知道,如果小武出现了,还能对他说些什么。她已经不是那个穿着旧得像很久没洗又像洗了很久的破恤衫,每天纠结吃三元的玉米还是一元的饼,吃一个还是三个,星期日到了没有,是否可以吃上一周一顿的大盘鸡。现在,她还是没有多少钱,但至少每顿都有饭吃,也不用等到饭点才有东西吃。她这时候明白,穷也是分等级的。她还听到房东儿子跟父母哭穷呢。
“家里这么多钱,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每个月才三千块钱零用。”周芦苇知道李乐有辆货车,平时给超市送货。
“我们老了以后不都是你的?”母亲在前院拍着被子,砰砰砰,被子叫得生疼。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诶你这个龟儿子……”
“哎呀妈,妈,别打别打,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芦苇在另一根绳索上晾完衣服,憋着笑,猫进房间,不过好像被李乐发现了。
李乐一米八的个头,一身结实。他相貌平平,那张快要三十公分的长脸让周芦苇第一眼就印象深刻。周芦苇找工作的几日,李乐也在街道上遇见过几回。李乐约过周芦苇吃饭,但被拒绝了,沮丧了好几天。
小半月过去,周芦苇没找到合意的工作。可郭晓婷的电话催了好几个,她要周芦苇尽快把户口迁走。找不到工作,周芦苇就没处迁。“你找个人嫁了也可以,那户口问题就永远解决掉了。”周芦苇不知道郭晓婷这句话是说笑还是认真的。“赶快迁走,这也是付总说的,他没好意思跟你说吧?”付建国的确没和自己说过,到这天,她才知道自己的户口后来又被迁到付建国买的房子里。难怪老板娘生气。周芦苇也生气,为什么要迁到房子里,公司不是有集体户口吗?再一想,又明白了付建国说“连累”的意思。她还知道了郭晓婷说嫁人是说笑,嫁人哪里会比找工作容易?
这天冬至,周芦苇面试完回到住处不久,李乐来敲门。
“冬至啦,上来一起吃顿饺子!”
“啊,谢谢……还是不了,我不喜欢吃饺子。”
“那吃汤圆?我妈也做了。汤圆总习惯吧?”李乐把喜欢听成习惯。周芦苇想说“我更不喜欢吃汤圆了”,可她不擅长连续拒绝别人,就跟李乐上了楼。客厅真大,周芦苇感叹,足有自己房间的两倍。沙发是红木的,茶几、电视柜、墙上的装饰柜都是红木的,天冷,所有家具都裹上绒毯。她在沙发上坐下,身子马上暖了几分。
邱月香上了一桌子的菜,周芦苇没有看都有些什么菜。饭桌是圆的,可以坐六个人,邱月香和李竹根坐在周芦苇的对面。李乐在周芦苇身边坐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坐在邱月香边上去,可这样一看,周芦苇像被孤立了,就又往她身边端了端凳子,最终坐在了邱月香和周芦苇的中间。李乐挪来挪去,周芦苇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不觉憋出红脸来。李乐挪来挪去,邱月香也看见了,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她是不想叫周芦苇上来吃饭的,受不住李乐的软磨硬泡。
李乐看上周芦苇了。邱月香选儿媳,一看出身,可知家境;二看相貌,以观后代。对周芦苇的样貌“周舟,你是杭州人啊?”
“我……是的。”她差点说“不是”。尽管,她从来就没认为,她有八分满意,但念及出身,心里就直打鼓。周芦苇的身份,让她起疑。周芦苇的身份证号显示是杭州人,杭州本地人怎么会一个人在平遥租房子住?今天,她打算好好打听打听周芦苇。
自己是杭州人。但是,付建国告诉过她,有了身份证,意味着她从小就是杭州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千万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你的家人呢?你的家呢?”邱月香知道她身份证上的地址,那是近年新开的高档楼盘,周芦苇应该买不起。
“我一个人。家没有了……”她的确是一个人,家确实也回不去了。她不想骗更多人了,但又无法说实话。
“什么亲戚都没有了?那太奇怪了。”邱月香侧脸看周芦苇的眼,那双眼睛被低垂的睫毛盖住,像是沉睡。她没有再问,也没让走。李竹根坐在靠墙的方凳上,点起烟卷,烟雾没过凝滞的空气,又环绕回来,盘旋着到达屋顶,然后被冲散。李乐看母亲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只是用脚打着节拍,试图吸引周芦苇的注意。“你脚干嘛,抽筋啊?”被母亲一说,李乐只能悻悻地瞄着周芦苇,安静了。
“吃汤圆,来,有芝麻的,白糖的,还有肉馅的呢。”李乐换了个方式圆场,给周芦苇盛上满满的一碗汤圆。邱月香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周芦苇埋头吃着更不喜欢的汤圆,一粒又一粒,细细嚼,慢慢咽。这顿饭就这样过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被请到家里吃饭,也不知道为什么邱月香装作热情的样子说:“天晚了,可以回去休息了”。
李乐很喜欢周芦苇。显然,邱月香是不满意的。她不能要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媳妇。“她心里藏着事儿。”她对李乐说,“你快死了这条心。”
李乐不肯死心。他和周芦苇偷偷恋爱了。周芦苇不讨厌李乐,她只是一直记着郭晓婷的那句话:“找个人嫁了,就永远也不用担心没地方落户了。”所以,当李乐向她表白,她没说同意,也没拒绝。邱月香反对的态度,李乐没有瞒着周芦苇,他们只能一起瞒着邱月香。
每天早上,李乐比往常早半个钟头出门,和周芦苇前后半脚以示相错,到右拐再左拐的那条街道上,坐进货车的驾驶室里共进早餐。中午,李乐赶往周芦苇寻觅工作的附近,带上便当,两人坐在路牙边就着汽车尾气扑吃扑吃。这是周芦苇提议的,她不想李乐为自己花太多钱,倒是常有路人侧目,李乐脸上挂不住面子,才坚持拉周芦苇去店里吃饭。他们常去的一家叫“来饱快餐”,员工和老板一样实诚,米饭一元随便添,十元四两肉,三元大盆菜,两元大口碗杂蔬汤。去过一次,他们就每回都去了。
李乐每月三千工资,恋爱以后,到月底剩不了什么钱,又不敢和邱月香讲,就跑去告诉了父亲。可是,父亲给不了他多少零用钱。李竹根得知儿子跟周芦苇谈上了,挺开心,他是希望儿子早点找上媳妇的。其实,李乐有过媳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二十一岁时,邱月香就给张罗了一个本地姑娘,长相俊俏,家境相当,可是结婚没半年,就和别的男人跑了。跑的时候,还大着肚子。邱月香后来才醒悟过来,女方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怀着别人的孩子了。她婚后两月说怀孕,且有孕肚,当时只当她显怀,没往别处想。本来,那姑娘是安下心嫁进来,只是那男人回头找她,她才知没放下,就和旧爱跑走了。这事一出,平遥哗然。李家和那姑娘的娘家人彻底闹翻,她娘家人脸上挂不住面,随儿子一家定居上海了。
李乐生性柔懦,出了这样的事,好久没缓过来。不是李家的错,但李家被人当笑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年。更长的时间过去,知道这事的人有的长大了,有的老去了,更多的人离开这个地方。渐渐地,没有人再说起这件事。
十多年没找上媳妇,主要原因出自李乐。他对女人心有戚戚,看谁都像要跑的样子。另一个原因是邱月香也实在看不上那些相亲的女孩。再怎么说,李乐也是二婚,找二婚男人嫁的,不是年龄太大,就是也有过婚史。离婚的女人大多带着孩子,这让邱月香更加介怀。
邱月香去庙里求过几次签,都让她不要着急,去去人多的地方,自有缘来。于是,邱月香去了不少人多的地方,车站、集市,还有教堂。教堂的人真多,可是年轻姑娘不多,她去了几次,就没再去了。如今李乐好不容易主动看上一个,她应该高兴才是,但急切归急切,头脑还是清醒的。来路不明的女人不比那个逃跑的女人强多少,所以她坚决不要周芦苇。
这天,她照例去庙里求签,解签的师傅告诉她,不能求得太勤,这次解了,要半年以后,才能再求。邱月香叹着气,把签递给师傅。这回,师傅若有所思,脸上有点笑意,他说:“留意最近出现的女子。”
“在人多的地方?”
“不,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而是从人多的地方来。”
邱月香心想那岂不是人人都当数,但不敢质疑,心有所思地回家了。她突然想到一个人,周芦苇,但很快又否决了。直到一天偶遇她从教堂出来,才惊讶道:“你为什么去教堂?你干嘛去教堂?你经常去教堂吗?”
在教堂门口碰见邱月香,周芦苇有点意外。一连串的问题更让她摸不着头脑。其实,她只是进去看看,她路过教堂好几次,这教堂是除了同样狭窄的街道以外能让她想起家乡的地方。邱月香的心里不平静了,她开始重新审视周芦苇,并盘算着。周芦苇长得不差,也有工作的本事,就是娘家有点不清不楚的,可是,又找不出切实的证据证明她的话有问题。而且,没有娘家人,可以省下一笔彩礼钱,等于不花钱就娶了个媳妇,再者,没有娘家,她自然会把心思都放在夫家,像拿钱补贴娘家人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邱月香越琢磨就越觉得周芦苇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同意你们来往,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办事了”,邱月香这么说的时候,李乐正在刷牙,他胡乱漱了口,迫不及待叫周芦苇上楼来。邱月香顾不得追究他们偷偷谈恋爱的事,觉得他俩是真心相爱,竟也觉得开心。周芦苇简直不相信邱月香突然又同意了。她盯着邱月香看,没看出名堂,又看看李乐,他也是刚刚知道,再看看被李乐挡住视线的李竹根,他不喜不怒,抽着烟卷。邱月香同意了,周芦苇并没有很开心。她不讨厌李乐,也说不上喜欢。“真的就这样嫁了吗?”她问自己。
一个月后,李乐和周芦苇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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