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姥爷和我姥爷是一奶同胞,亲亲亲兄弟,可是除了下巴底下那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我根本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一样的地方。东屋姥爷个子高大,身形魁梧,脸色白净,没有我姥爷脸上那么多的沟沟壑壑。我的姥爷个子矮小,身形削瘦,比起东屋姥爷来象缩小版的非洲人。每当想起我姥爷,我的脑海里便会泛起精瘦这个词来,是的,的确是很精瘦,听母亲说姥爷小的时候身体极弱,老姥爷还为此把姥爷送去练武术,虽然终究没有成为练武把式,不过也籍此摆脱了长年累月咕嘟着苦涩的药罐子。
东屋姥爷是我妈妈的爷爷也就是我姥爷的爸爸的长子,年轻时也算是帅锅一枚。彼时家中条件还算中上,所以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从小没有出过什么力,身体的底子好。当时家中还有长、短工,所以也不需要他风里雨里的地里劳作。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东屋姥爷那是附近几所村子出了名的潇洒哥,每天穿着长褂子在村子里溜达。就象七八十年代人们胸前总别着一枝钢笔一样,东屋姥爷腰后总是别着一根铜制的一尺多长的长烟杆,那烟杆周身被龙缠绕。一条气宇轩昂的龙从玉石嵌的烟嘴处盘旋而上,龙头直到烟袋锅,龙爪看上去刚劲有力,龙鳞细致生动,整条龙栩栩如生,好似要吞云驾雾而去。红色绸布的烟荷包上金丝线绣的富贵牡丹色彩艳丽,雍容大方,烟荷包象古人的钱褡一样由腰后至肩膀搭到胸前,烟荷包下则悬挂着用丝线穿绕的龙纹玉佩。但就这一杆烟袋就引来了村人们多少艳羡的目光。那时候还不兴纸烟,烟袋是村里爷们儿必备的工具。村里人的烟袋杆多是竹杆或是木头中间穿空而成,顶多也就安个铜或铁的烟锅。烟荷包则是用块破布缝成个小口袋,口上用绳子一扎了事。和东屋姥爷的烟袋相比要逊色许多。烟袋是姥爷家祖传的宝贝,因为是长子,所以理所当然的归了东屋姥爷所有。据说东屋姥爷的第一个媳妇就是因为她的父亲看中了这枝烟袋而要把女儿嫁给他的(当然这只是传说版本之一,许多的版本都说是看上了这家的家底殷实),只是运气差点,嫁给东屋姥爷没几年,还没有生个一子半女的便生病而亡。丈母娘贪图东屋姥爷的好家底,便又把小闺女嫁了过来,结果也是重蹈姐姐的覆辙,真是时也命也,不知道是东屋姥爷的命不好还是姐妹俩的时运不济。东屋姥爷喜欢赌博,两个媳妇都去了之后更是流连赌场,即便分家时家底丰厚,也架不住东屋姥爷的折腾,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没有能力再娶媳妇,只是在一次赌博时侥幸地中了彩,这个彩头就是东屋姥爷赌博时嬴回来的东屋姥姥,。
东屋姥姥来到这儿时,比东屋姥爷小十岁的我姥爷也已成家,分到了南屋。我姥爷人虽精瘦,但地却种地好,一样大的地总是收获的比他们多,在我姥姥的精打细算下,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足。东屋虽然有老姥爷的偏爱但是日子也在东屋姥姥的没有计划下一路下滑,总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我姥爷驮着一袋袋的粮食下南阳过翼城换棉花换日用品时,他们正出东家进西家的东挪西借。当然这门差事总是东屋姥姥去做的,有一次借了我姥爷的不小心说漏了嘴,让东屋姥爷又骂又踢的再也不敢来借了。老姥爷动弹不得的日子是在南屋渡过的,没有愧疚,只是觉得应该,日日聒噪,摔碗抡盘,一直被姥姥伺候到老。
我姥爷一共弟兄三个,中间的二姥爷从小过继给了他们的舅舅。北屋姥爷、我姥爷和东屋姥爷是一个爷爷,呵,有点晕,其实北屋连我妈妈都没见过他们家的长辈,二、三十年代,一场感冒便足以要了人们的命,北屋舅舅兄妹六人就是在一个月之间没了父母的。那时母亲还未出生,东屋姥爷也尚无子女,姥爷本来计划和东屋姥爷商量把他们家六个未成人的小辈合伙抚养,没想到遭到东屋姥爷的坚决反对,而且讥讽我姥爷假菩萨,他即使没有子女也不养活他们,将来死了总要有个人刨个坑把他埋了,扔到野地里喂狗也不受那劳累。说不通东屋姥爷,姥爷一个人把北屋六个小辈都带回了家抚养,最大的11,最小的4岁,村人们都啧啧称赞,也感慨南屋婶(村子里和妈妈一个辈份的人都是这么称呼我姥姥的)过日子的不容易。东屋姥爷和我姥爷在村人的称赞声中却一天比一天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如路人一般见面不搭腔,视彼此如空气一般。
有天清早姥爷和东屋姥爷在大门口擦肩而过,虽然彼此不说话,可姥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回到家细细回想,才明白是烟袋引起的,一年四季不离东屋姥爷的烟袋那天早上居然没有挂在他身上,长年累月挂在东屋姥爷身上的物件一下子不见了犹如一下子剃了光头,一下子挂了彩,一夜之间从富人变成了乞丐,这样奇异的现象(当然是村里人的普遍看法)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姥爷终于忍不住了,让姥姥去找东屋姥姥打听一下怎么回事,毕竟是祖传的东西,是丢了、坏了,还是被偷了。当天晚上姥姥给姥爷的消息让姥爷很是无语了一阵,东屋家因为日子过得艰难,总是拆西墙补东墙,老姥爷那时也已年迈,住在南屋,无力帮助他们。粮食可以今年秋天借明天秋天还,这次连盐也买不起了,总不能去造盐吧,所以万般无奈之下,东屋姥爷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便把心爱的烟袋给了东屋姥姥让她去邻村的杂货店换了几斤盐回来。
邻村的杂货店是周围几个村子里唯一的店,也就是卖点针头线脑、酱油醋盐等之类的。没有钱的也可以用物件换,自然没有几家再能赎的回来,好一点的宝贝便被店里的伙计顺回了家。第二天天不明姥爷便奔向了邻村的杂货店,烟袋送进里面已经好几天了,姥爷的担心比路边庄稼上的露水可浓多了。好不容易等得店铺开门,姥爷就急急地踏进去东张西望,还好,烟袋还在角落的玻璃柜里摆着。后来听说是因为那天人多,都稀罕这烟袋,被围观了好久。所以这烟袋才因祸得福没有被伙计牵回家。不过姥爷赎回也颇费了一番口舌,经过一个上午的软磨硬缠,最后才被姥爷以好几十袋盐的价格赎回。
烟袋从此在姥爷家的大柜里安了家。
我5岁的时候,妈妈要照看弟弟,我被送回姥姥家呆了一段时间,那天姥姥翻腾大柜的时候,我也硬挤在姥姥的胸前凑热闹,阳光射进柜子里,我被柜子深处反射的光闪了眼,扯着姥姥的衣服大襟非要看个究竟,姥姥被缠得没有办法,宠溺的挂了一下我的鼻子,从柜底里拿出尘封了多年的烟袋,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让我悄悄地拿到炕上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从小可是保密局出身哦,大人们都知道我嘴严。煞有其事地承诺点头,急急地趴到炕上的那格玻璃窗前。虽然在大柜深处,可能是因为姥爷经常拿出来摩挲的缘故吧,烟袋干依然是光滑锃亮,只是烟袋锅里有些黑绿,烟荷包年代久了,看上去有点显旧,悬挂的玉佩也不那么温润了,暗暗的。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妈妈给我买的布娃娃呢。姥姥却郑重地放回大柜底处,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感觉倒象是见不得人似的。
我五年级的时候,东屋姥爷去世了,那年他86岁,在当时也算个长寿之人。我本来不想回的,向母亲抱怨东屋姥爷都没有跟我说过话呢,母亲说东屋姥爷跟她都没有说过话,我更不用说了,不过作为晚辈即便不说话甚至打了你也得参加啊,这是礼节。
暖坟结束,所有的晚辈们返回后,妈妈领着我在墓地来回指点着告诉我这座坟是老老姥爷的,那座坟是老姥爷的,靠西的是西屋姥爷的……
本来按规矩不该出现在墓地的姥爷拄着拐杖、提着一把小锹来到了墓地,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站在东屋姥爷黑洞洞的墓地前,我和妈妈担忧地跑过去。姥爷把拐杖放到地上,慢慢地从怀里掏呀掏,终于抖抖地拿了出来。正是大柜深处的烟袋,妈妈和我疑惑地望着姥爷。姥爷一语不发,蹲下身子,钻进了东屋姥爷的墓洞里,用小锹慢慢地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壕,拿出一块白色绸布,把烟袋裹好,又用金色丝线缠绕了几圈,这才把它放进小壕里,又用小锹把土一层层的盖好,用脚踩实,这才从墓洞里出来。
随后出来的我们望着姥爷,大概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出了疑问,姥爷看着妈妈终于开口了:“这是你爷爷传给你东屋姥爷的,现在他走了,东西也应该陪着他,不然你爷爷会怪罪的。”“可是,这不是你当年赎回来的?”妈妈不解地望着姥爷,“当年也是为你东屋伯赎的,要是当时给了他怕他又去换了,所以我是替他保管着。”“那你怎么不放到东屋姥爷的棺材里呀?”这话是我问的,办了好事东屋的人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呀?“让他们知道了会难受的。”姥爷不再说话,拄着拐慢慢地往家返。默默地跟着后面的我一直在思索着为什么知道了会难受呢?
出完殡的那天晚上,睡在姥姥家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东屋姥爷坐在东屋的台阶上,笑嘻嘻地望着我,手里拿着那杆盘龙烟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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